我一边跑,竟奇怪地一边想哭。
高原的夜晚空旷苍茫,亮晶晶的群星连扣在距离不太远的地方,夜风吹过,犬吠起伏,仰躺观星,手摸着身下柔软的大地,怎能不在孤寂与旷达相对峙的情怀中歌唱?
星空
尘星吹摇我不识,小径几步又谁家?
寂寞生灭似对弈,斟酌输赢下不完。
星星啊,那么多星星,那么多生命!人既然能一眼看到如此多的星星,何以不能容忍别人生命的发光呢?
当村子里的阿旺仁钦老人去世的时候,我同样只能保持这种汉族人特有的沉稳,不像许多人那样说长道短,伤心流涕,也不敢如庄子那样鼓盆高歌,只是正视死亡的事实,希望从对一人死亡的了解,旁及芸芸众生死亡的现象,像观望天空的群星。
尸体被卷成胎儿出生时的姿势,装在一只麻袋内,停放在寺院门前,围观的群众保持着绝对的安静,不能吱声,以免惊扰死者的睡眠。
我的学生中一位叫达珍的小女孩,在我的提问后悄悄告诉我:死亡降临以前,狗会好几天不分昼夜地狂吠,马也会无故地发颤,羊群总是不肯进入羊圈,所有这些现象,都预示着不祥。我默默地记下了这些城市中不能捕捉到的特别资料。
围坐于尸体麻袋旁的喇嘛们,逐渐进入另一个时空范畴的冥想状态,神情漠然,目光专注,开始齐声持诵具有神秘力量的《度亡经》。
诵经声随着每个人的身心颤抖不已。
“尊贵的阿旺仁钦,当你的肉体与心识分离时,你将一瞥那光明显耀,不可思议,令你畏敬的清净法身,犹如在一条不断震动的河流上面横过陆地上空的幻景一般,那是你自己真性的火焰,认识它吧!
那道火焰之中,将会发出实相的法尔之声,犹如千雷齐鸣一般。那是你自己的真我的本有之声,你可不必畏惧,不必骇怕,不必吃惊。
你这时的身体仍是幻化的一种意识之身,你既已没有物质的血肉之身,那么,不论什么——不论声音抑或光焰,乃至火焰——所有之音,对你都无从伤害,你已经不再会死了。现在,你只要知道:所有这些幻想都是你自己的意识所生,也就够了。“
诵经声还在回忆中缭绕,激发着每一次听闻它时的更大激情,我几乎脱身欲出,超越时空规律往那个现场助念。但是,我不能这么做,人在时空中必须循规蹈矩,否则一位旁观者会自觉像上帝那样狂妄自大。
然而,为了弥补此热情带来的损伤,我有理由畅所欲言,乐意在继续倾听《度亡经》诵念的同时,将同样优美的埃及《亡灵书》作为和声歌唱。
让美妙神秘的词句响想来吧,让对死亡的看法被全世界的人们都听到!便是这短短的唱颂,说不准,或许正是治疗对死亡恐惧的灵药。
在巨屋中,在火屋中,
在清点年岁的暗夜里,
在清算年岁的暗夜里,
但愿还于我的本名!
当东方天际上的神圣,
赐我静坐在他身旁,
当诸神一一自报大名,
愿我也记起我的本名。
诵经声停止的地方,我看见一个小孩跑来了。
那个小孩子是我的童年,阿旺仁钦的童年,喜饶扎西的童年,艾丽丝太太的童年,每个人的童年。也许,还是未来对待死亡态度的人类社会的童年。
孩子尾随众人,上山去了。
距离天葬台越近,空气浓稠得像一锅沸沸腾腾的浓浆。毫无疑问,如此密不透风的空气,足以将亡者的灵魂飘浮起来。
几十块大水不等的石头,垒砌成一处坚实的石台,上面淌布陈旧的血迹,鹰鹫早就停留在那里,踱步徘徊,没有得到明确的信号不敢扑上前来。
天葬师丹增桑杰,一副憨厚朴实的模样,在他轻松随意的笑容后面,是否只是麻木习惯的心态?我不得而知。反正我的目光,被许多鹰鹫陆续飞来的场面所吸引,它们拥有着活力健康的情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