邮差送来电报的那天上午,天色阴郁,下着点蒙蒙细雨。我老妈读了电报内容,一时不知所措,脸色煞白,几乎晕厥过去。我问老妈,哪儿发来的电报,电报上写的什么。我老妈回过神儿之后,说,赶紧骑车去工地,叫你爸立刻回来。
电报是我上海的舅舅发来的,只寥寥六个字:“燕病危速来沪。”没加任何标点,也没有任何额外的解释,发报日期是收到电报的三天前。我老妈后来说,她当时眼瞅着这六个字,以各种可能的断句,反复解读,生怕会错了意,但不论怎么读,还是只读出一个意思。
在快递和电话普及之前,对于我老家的乡村而言,电报还是最迅速的通讯方式,最快的时候,讯息据说可以当天传达。我在初中语文课上,实战过电报的写法,老师随口瞎编一桩复杂的事儿,然后让我们用最简明的电文写出,往往,我们自认为已经写得简约如《诗经》,老师删吧删吧,最后还能删去好几个字,依然不损文义,非常不容易对付。老师说,他删掉的不是字,都是钱。因此我认为,电报在它彻底消亡之前,最显著的一个好处是,它能够最大限度地考验中文表达功力,长期操练,比骈文、散文、八股文都更加能够培养文豪,直追写《春秋》的孔子,微言大义,一字千金。同时,电报也有一个最显著的坏处,它并不能完全确保效率,偶尔,它朝发夕至,更多时候,它得滞留一些时日,例如我所读到的这封六字真言,由于发出之后正好遇上周末,中间足足耽搁了三天,才姗姗来迟,完全背离了发电人的初衷。换句话说,真要有急事儿,等读到电报,急事儿早就已经发生了。这么一琢磨,可把我老爸老妈给急坏了。
我老爸蹲在工地的施工架上,正在粉刷房屋的外墙立面,他听我一边喘着大气儿,一边给他背完六字电文,惊诧地问我,什么时候收到的电报。我答非所问地说,我早上返校拿毕业证,刚到家,老妈就给我看了电报,然后让我赶来叫你,但发电报的日期是上周五了。我刚说完这些话,老爸已经从一人多高的施工架上,径直跳了下来。泥地给蒙蒙小雨洇得有些湿滑,他落地时,摔了个五体投地。老爸顾不得疼还是不疼,脏还是不脏,一把拉过靠在墙边的自行车,跨上就走。
我老爸老妈稍稍核计了一下,草草准备了些衣物,决定到镇上,坐下午唯一的一班长途汽车去上海,我也跟着一块儿去。我老爸老妈整个一路上晕晕乎乎,魂不守舍。老妈偶尔抽泣一下,老爸偶尔安慰她两句。我噤若寒蝉,不敢说话,只扭头对着车窗外,看着路边的树啊房屋啊电线杆啊,全都着急忙慌地朝后方飘去。我没心没肺地想:假如我就此没了我姐,我是不是就是我们家唯一的希望了?
我姐就是电报上说的燕,她初中毕业以后,随我老妈摇身一变,突然成了名副其实的上海人。我老妈是“文革”期间的所谓“知青”,十六岁响应伟大领袖毛主席号召,上山下乡,我和我姐都是知青子女。我老妈插队落户的地方在江西吉安,后来经人做媒,却姻缘际会,嫁到了浙江安吉。我从小听我老妈讲她上山下乡那些事儿长大,听久了,常常觉得那些事儿离我并不遥远,好比被教科书熏陶洗涤多了,真觉得共产党个个是英雄,国军个个是混蛋。张艺谋的《山楂树之恋》上映后,我买了张碟,拿回老家送给我老妈,我妈一气儿看了三遍,每遍都看得悲欣交集,泪眼婆娑,时不时感慨一句:“这情形,跟我们那会儿一模一样!”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开始,上海出台新政策,凡知青子女,可有一人顶替知青本人,回归上海户籍,参加上海的招生,接受上海的教育,说上海的语言,做上海的主人,总之,除了免费居住上海的房子,一切待遇都跟上海本地人无异。我老妈曾经在我姐和我之间,做过两难的思想斗争,一时拿不定,该把这个名额给谁。给了我,我老妈很轻易背上“重男轻女”的臭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