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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上海(2)

飞禽走兽 作者:峰子


给了我姐,我姐早晚得嫁出去,浪费了名额,委屈了我。做这个决策,对我老妈而言,难于落水之后先救谁那个悠久的傻屄疑问。最后,我老妈决定委屈了我,把名额给了我姐。理由是,女孩儿终归是弱者,应当优待,好男儿志在四方,有本事将来自个儿考到上海去。我那会儿刚上初中,如我所说,我春风得意,小有志向,因此我老妈在我的志向里,早早种下一粒种子,让我知道考大学、考好大学、考上海的好大学就是我的未来,让我知道这就是我的天生使命,仿佛耶稣的使命就是钉十字架。至于未来以后去哪里,使命的目的是什么,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我老妈说,在一定的环境里,这粒种子自会生根、发芽、开花、结果。我老妈的话,我至今拿说不好有没有道理。

我姐在成为上海人之后,在嫁作他人妇之前,长年寄宿在我舅舅家,跟他们一家四口挤在一套不足三十平方米的蜗居房,进进出出。后来,我姐考入一所四学年制的上海市重点中专,主攻电子技术。如今,这所中专已华丽升级为大专。跟我一样,我姐的志趣与专长,都不在理科。过去,我常常偷看她日记,经常背诵她的习作,并在考试中,整个或者局部挪为己用。我一向认为,我姐根本不应该总读三毛、琼瑶、张小娴,假以时日,她们会反过来读一个叫海燕的姑娘在十多岁时写的文字。现在,这个叫海燕的姑娘,却不得不成天跟元件、线路、图纸等等怪物为伍,枯燥无聊的课程,加上极度失去自由的居住环境,令我姐头四年的上海人生涯,每一天都仿佛囚禁在肖申克监狱,渴望救赎。我们在老家,隔三差五收到我姐的来信,信里,我姐除了汇报近况,反复抱怨不该来上海遭罪,她说这个政策压根儿就不是福利,而是对知青子女的再度虐待,谁说从安吉来到上海就是一种补偿?多年以后我读《围城》,钱钟书在里边引申法国人的谚语说,围在城里的人想冲进去,挡在城外的人想冲进来,我突然想起我姐的这句箴言来,深深觉得人生就是一场犯贱。我问我姐,当初,你为什么要读中专,而不是读高中然后考大学呢,既然毫无兴趣,为什么不选文科而选理科呢。我姐说,你懂个屁,中专哪有文科,不读中专,我怎么赶时间早点工作,我不早点工作,怎么替爸妈供你念大学,你哪来零花钱买名著,追女生?

我对上海自小并不陌生,但从来没在夏天去过上海。因为我老妈的身世背景,我们几乎每年春节,都会大包小包,全家到上海姥姥家舅舅家过上几天。上海给过我许多无可取代的幸福感。我热爱上海的电车胜过老家的拖拉机,热爱上海的抽水马桶胜过老家的茅坑,热爱上海的动物园胜过老家的猪圈儿。我对动物园莫名迷恋,每年都盼着能玩儿上一回,在很长很长的日子里,动物园在我脑袋里边儿,就是上海的代名词。

上海给过我那么多幸福感,其中最重要的一次,在我念小学二年级。某一天,我腿上陡然出现一种无名紫点,在皮下,在肉上,不痛不痒。我在老家医院住了半月,用了各种药物,紫点毫不妥协地蔓延成紫斑。于是我老妈带我到上海,没有住院,没有吃药,只打了三天屁股针,紫斑就越来越淡,越来越少,然后彻底消失。接下来的两个星期,我被我妈我舅带着,借养病的机会,到处看上海。那时候的上海,还没有东方明珠,还没有磁悬浮,还没有世博馆,还没有地铁,还没有高架,还没有今天象征新上海的一切,却已经令我瞳孔无限放大,内心无限憧憬,我感到十分幸福。在紫色斑点从出现到消失的一整月时间里,我老妈为了不让我落下功课,便充当起我的私塾教师,她上午就着课本教我语文,下午就着课本教我算术。我老妈在上山下乡之前,只念过一年初中。我至今记得,她这么给我讲解课文《高玉宝》里“逼债”这个词儿:“逼债,就是逼他还债。”我觉得这么解释相当于什么也没解释,一定有问题,但是,我感到十分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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