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新回到班级后,我惊喜地发觉,我老妈的授课进度比老师超前一大截。老师特地为我举行了一次全班摸底考试,测试一下我的功课落下多远,以便给我开小灶补上,结果我语文考了第一,算术考了第二。在同学们的集体沮丧中,我感到十分幸福。
现在,我和我老爸老妈坐在开往上海的长途汽车上,我第一次体会不到幸福感。我们都昏昏沉沉,心不在焉。我们都各自揣摩着“病危”二字最恶劣的内涵,我们重新学习这个词,完全不敢把它跟我姐联系在一块儿,仿佛各自怀着不可告人的鬼胎。
汽车开了很久很久。快进上海地界时,一只后轮突然爆胎,整车乘客齐声惊叫。于是司机不再放手开,晃晃悠悠,磨磨鸡鸡,开到车站已经黄昏。下车后,我老妈找到电话亭,给我舅舅打了个电话,然后我们招了辆出租车,直奔医院而去。
事态比我们预想中好了太多。询问服务台时,穿白衣服戴白帽子的姑娘帮我们查了查,说我姐在一天前已经从病危房转到了普通病房。我们寻见病房,透过走廊的玻璃墙,我看到一间十分干净的房间,总共有三张或者四张病床,床与床之间用淡蓝色布幔隔开,我姐半躺在最外边一张病床上,床头安了台监视器,黑色的小屏幕上,闪动着各种线条和数字。我舅妈坐在床沿,捧一只小碗,一勺一勺喂我姐喝汤或者粥。我老妈急切地推开病房,我和我老爸紧随其后。
我姐见到我们,扭头躲开我舅妈的勺子,高兴地说:“爸,妈,你们来啦!生,你毕业啦!收到家里来信,说你中考考得那么棒,真是高兴啊!”
我说:“看到你没事,我也高兴啊!”
我妈说:“电报上说你病危,我们都急死了!”
我姐说:“没事儿啦,已经脱离危险期了,你看,我现在精神多好,舅妈每天给我炖鸽子汤呢!”
我姐说她没事儿了,自然是宽慰之辞,她在转移病房前,刚刚拆除胸口的心跳起搏器。医生说,再晚一天脱离危险期,我姐胸腔里,就得终身埋一个这玩意儿。这意味着,她将一辈子不能做让心脏兴奋的事儿,不能生气,不能奔波,不能高兴,乃至于不能高投入地做爱。
我姐得的是急性心肌炎,具体病理我们都不懂,只知道那天下午她考机械制图,考得好好的,突然一个烦躁,晕厥过去,铅笔、橡皮、角尺、圆规,撒了一地。全班同学哗然,考试中止。几个粗壮些的男生,即刻抬了我姐出去,叫车送往就近的医院。送到时,我姐的心跳已经停止,加上匆忙之间,没人随身带钱缴纳急救押金,医院死活不肯收留。老师同学开始哭哭啼啼。很快,一个主任医师被惊扰出来,迅速了解情况后,说病人年轻貌美,救命要紧,树挪死人挪活,押金的事儿由他担保,同时让老师同学尽快通知病人家属,也就是我舅舅。我姐被塞进抢救室,第一件事儿就是在她胸口拉开一道口子,探入一只起搏器,强行令心脏恢复跳动。我舅舅他们赶到时,手术仍在进行,我姐生死未卜。我舅舅原本不打算惊动我爸妈,想等我姐康复得差不多了,在信里轻描淡写提上一笔。可是手术之后两天,我姐依然时时昏迷,状况恶劣,他这才给我家发去那封骇人听闻的电报。
由于电报的耽搁,我们火急火燎赶到时,所有惊心动魄的场面早已过去好几天,我姐万幸,已无生死之忧。医生说,再看护一周,就能出院休养了。因此在接下去的一周时间里,我姐除了每天打针吃药,就是半躺在床上,跟各种前来探望她的人聊天儿,间或下床溜达几步。医院给配的药形形色色,红的,绿的,白的,胶囊的,丸子的,混在一起,护士小姐拿一个软软的塑料小碗,满满地盛了,摆在病床的移动小桌上,我姐每顿吃饭前,得先咽下这么一小碗药,咽下之后,基本就饱了,再怎么可口的饭菜也不怎么爱吃。来探病的人,有上海的姥姥和舅舅舅妈、表弟表妹,有特地从老家安吉赶过来的三两个姑姑,但主要是我姐的同学,其中最主要的是女同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