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进城时,天已断黑。整个街市除了偶然冒出一声婴孩的哭泣,悄无声息,不见人影和灯火。临街的木板房东偏西倒,门窗紧闭,关锁着一家家的黑暗,似乎怯怯地守口如瓶,紧咬着一个我们初来者不便知道的秘密。渐渐地,我们也被自己脚步声弄得毛发倒竖——人呢?人在哪里?这柜台,这伙棚,这墟场,这错落勾结的檐瓦和梁柱,明明还有喧嚣人烟的余温,转瞬间却静如一片寂静野谷。
墟场不动声色向脚步声迎来。那里依稀冒出几团黑影,如蹲伏的十几只巨兽从天而降,使人不得不惊慌和提防。借着手电筒的射光细看,才发现巨兽原是肉案,案板均有门板大小,几口砖那么厚,油污黑亮,粗头粗脑,重若千钧,压得一只只案脚纹丝不动。案面有密集交错的刀痕,除了一圈黑油油的边沿,当中已砍出了浅浅的本色。不知屠宰过多少生灵之后,不知砍削过多少价钱之后,有的案面已经凹陷,成了个锅形。有的干脆已穿了底,成了漏斗模样。但它们也未被收拾处置,仍然露置于街市,大概还可充当赶场者们歇脚时的坐凳,或是品酒时的餐桌。它们大多带着骨屑肉末,缕缕残血,在墟街两旁整齐地蹲伏着,守着这黑沉沉的寂静。有个肉案上还钉着一把钢刀,当然是屠夫忘了带回家的,在暗中泄一道银光,似肉案偷偷瞥来的一眼,不免使你背脊一凉。
突然,不知哪扇木门里迸出咣当一声金属的巨响,使你魂飞魄散,莫名其妙地感到有什么大事就要在这里发生。
第二天,我们早早在旅社起床,得以看清这个小镇的大貌。小镇名叫锁城,其实充其量只是一个大村子,但有一圈矮矮墩墩的沙土城墙围着。城墙上青草丛生已经过膝,布满蛛网和鸟粪,封住了外来者巡游的兴致。墙下的护城河早已干涸,被城民们垦成了大块小块,高低不平,有黄麻冬葵之类作物参差摇曳,地边还有刺树扎成的篱笆,显然是为了防范鸡鸭。东边城楼上冒出炊烟,檐下挂有尿布、蓑衣、草席、钩筒一类,也不知是何人贫寒得借此破楼安身。
楼檐下的小小风铃已绿锈斑驳,竟无人窃去,依然在风中摇出沙哑的哒哒声,似胸有成竹地对小城咕哝着某种预言。从东门到西门,有一条用大卵石铺成的“官道”,滑溜溜的并不好走,如一条石头小河潺潺淌来,淌到此处突然凝结。听人说,这种路可走轿,不宜行马,容易造成马蹄打滑,故有官道之称——取的是土匪骑马很难追上官轿之意。其实以前的官轿很少来到这里,小城里也不见官衙的旧址。在老人们的记忆中,此地天高皇帝远,官府一直势薄。县令每每不能入境,只能寄居邻县,每年来催交钱粮一次而已。
所以这里匪患不绝。
附近的老百姓也就活得很小心,皆依傍山岭筑寨而居,大路两旁和小河两旁的平川之地倒是历来废弃不用。这当然给屯垦提供了条件。明、清两代都在这里设立了屯堡,我们的知青农场续上了屯堡,也占据了锁城以南的大片荒土。
知青们在草地上垦荒种粮,总想去锁城跑跑公差或办办私事,也算是进一趟城,多看些人面。碰上逢三、逢六、逢九的赶闹子,更要在城中多耽留些时辰。本地人避瘴疠,忌早起,闹子或说墟场,要到午时才猛地出现活气。卖草药的,卖瓜果的,卖糕饼的,卖竹器的,卖鱼网的,卖铜器银器的,卖猪羊牛马的,来自四乡八里,同类相聚,很有默契地找到各自地盘,坐下来打发一天的光阴。有的汉子提几根丝篾,或摆两皮烟叶,也算来赶个场,似乎全不在乎买卖,主要是来此交际和休息娱乐,从熟人那里借个火来点烟,看一串串手牵手来此闲游的小女子,大红大绿,花容月貌,腼腆地低头来往,实是一大乐趣。到傍晚,这一类汉子已经坐得身影由短到长,可能又提着丝篾或烟叶悠悠然回家去。
知青们走入墟场,最热爱伙棚那边的猪血摊子、酒糟担子,还有老太婆们篮中的粽叶粑粑一类。不过,此地苍蝇极多,有时嗡嗡嗡地聚拢来,一叮就黑了半个桌面或半截柱子,颇能破坏食欲。这些苍蝇多来自临街的粪凼——其实粪凼与地坪很难区分,界限常常模糊。经常有肥猪哼哼地上街散步,在某个墙角蹭蹭痒,在某棵树下拱拱泥,去粪凼里狠狠地探索一番,再披挂一身泥污蹿入人流,俨然也有谋取衣食的忙碌。它们把粪水带向四面八方,再加上鸡粪、狗粪、驴粪、牛粪、马粪、羊粪,很少得到清扫,与泥土互相混合,于是黑中带绿的浮泥散发出一种浓浓的酸臭,盖满整个墟场。白天还没什么,一到雨天,肥大的蚂蟥和蚯蚓钻出浮泥,钻出了密密的虫眼,就会有黑绿色的粪水从这些虫眼中纷纷渗出,有分有合,有合有分,不知最终流向何处。
于是我又觉得这雨天的锁城正在溃烂。
我们与本地人言语不通,交往和买卖都十分困难。有时我蹲在卖主的筐篓前打上好一阵手势,对方眼中还是一片茫然。有一位同伴逞能,缠住一个汉子哇啦哇啦讲了一通,自以为用上了本地话,其实很像电影中那种日本官佐的汉语:“……你的知道,槟榔的,哪里有卖?”
对方举起一个柚子。
“不是这个,槟榔的,鸡心槟榔的,嗯?”
对方嗯嗯地点头,懂了,指着斜对面一个铺面说了几句什么。我们以笑代谢,兴冲冲而去,发现那竟是一裁缝店。
我们不甘心,又拦住一位女子询问,不料对方一开口就脸红,于是引来一圈围观者。有的像询问我们,有的像指导我们,有的像责骂我们,但我们徒见一排排黄牙露出来,徒见一张张嘴又开又合,叽里哇啦中竟无一句可解。一位后生扫兴地转身挤出去,肩头的扁担横挑过来,在我脑袋上狠狠刮了一下。
“要找槟榔吗?”
有声音清清晰晰传来。顺着声音看去,见人群中有一位老太婆,细密的皱纹十分舒展,虽小鼻子小眼,但轮廓匀称而和谐,脸上隆起两个肉球,又添几分孩童的天真。
我们回答,就是就是。可答后又觉得刚才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对了,刚才这不是十分纯正的省城官腔么?在千里外的偏僻之地冒出来,而且由一位身穿大襟衣肩挎竹背篓的苍苍老妇说出,岂不是奇迹?
“太好啦,您也是外地人吗,阿婆?”
她笑了笑,只是要我们跟她走。
“您是什么时候到这里来的?”
她仍然答非所问,只说西门有槟榔卖。
我们前呼后拥,随着她乐颠颠地走了,穿过墟场,穿过街口,又从两排肉案当中走过。这里总是很热闹。红鲜鲜的肝肺,白生生的肚肠,都在肉案上光彩灿烂。屠夫卖得兴起,往肉坯上拍两拍,就有雄壮的啪啪声响,有高声大气的吆喝。嫩肉细腻,老肉松弛,均已被细细分解。几个硕大的猪头伏在案头,闭眼安睡,似乎对世事毫不关心。惟有一只被剜得太厉害,薄薄地只剩一张脸,露出了苦相。
后来我们才知道,老妇现在独身寡居,开了一个小粉店,就在肉市后一个不显眼的街角。粉店小而干净,灶台上不见油污,地板和墙板都被擦洗得木纹毕露,黄澄澄的桌面也徐徐透出木香。进食者在这里可以四体松弛,脚伸出去,不用担心踩着什么秽物,手放下去,不用担心两袖压住油污。老太婆有点闲不住,见一只狗带来些污泥,立刻取来抹布,蹲下去擦拭地板。我们建议她改用拖把,她却说用拖把伸着个腰,使不上劲。
如果你往里屋瞥一眼,还可以看见壁上插着此地极罕见的牙膏和牙刷,看见主人的镜子和睡衣,还有所有家具上的一尘不染。
她叫四姐。也有小娃崽学着阿婆们的样,叫她四姑娘或四嫂子。她听了,只是眯眯一笑,并不多言语。不论与她熟到什么程度,我们还是不知道她的名字,更不知道她的来历。每次见我们上门,她不用说话,就知道我们要吃什么,要吃多少。一碗碗可口的米饭端上来,她笑眯眯地看我们吃完,笑眯眯地看我们离去。靠她做翻译,我们在附近收粪,购买鸡蛋或土布,也不再有什么困难。自然,我们还从这位翻译的嘴里得知本地很多掌故,包括寺庙的兴衰和戏班的来去。有一次,我问附近还有什么地方好玩,她想了想,闩上门,带我们往城南走。我怕她误会,把我们带进百货商店或中学校园,想解释一下却没顾得上,只是半信半疑跟着她。出了城,我感觉身上一凉,眼前一暗,发觉我们已到了两株古柏之下。古柏果然雄奇,浓密的树冠不似枝叶,倒像墨色岩层悬在天空。树干狰狞而倔傲,拔地冲天,有一种神话感。小沙河淙淙地流来,穿过柳树林,在古柏前分割出两个小沙洲。因为河水冲走了一些泥沙,古柏的很多树根暴出地面,如老人痉挛的筋骨,又似两只巨大的章鱼。坐在这些纵横交错的老树根上,听水声,观大木,自觉渺小。久坐之后,想必会悟出一些人生道理。
我很惊异,不知四姐为什么把我们引来这里,为什么这样准确地猜透了我的意愿。回头一看,发现她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离开,去了远远的一边,平静无事的模样,佝偻着背脊采集野菜,只有发髻和背脊偶尔浮出草浪。
她一定是有来历的,但她从来不说。看着她一次次趴在地上擦拭地板,我想一定有很多秘密,已被她擦进黄澄澄的木纹了。
我们碰上政治运动,闹腾了两三年。农民代表奉命进驻农场时,抓了好些人,批斗了好些人。本地人把“捆”称为“”,而且“”术极高。一片“起来”的吆喝中,一根细细麻绳,就可以得你天旋地转日月无光。我甚至曾经倒挂在梁上,望着眼前摇摇晃晃的土地,感到血往眼球和鼻窦压了下来。我看见门窗都倒置,看见旁人都变得下身长上身短,平时不常看见的桌椅底部尘垢也都收入眼中。地面在头顶,于是干湿不匀的泥沙成了云天,弯曲的泥缝成了黑色闪电,一些云母片的亮点成了星光。我这才发现,原来大地与天空同样丰富,只是青年人习惯于看天,平时很少看地。
当然得鸣锣游街,当然得被民兵押着去劳动改造。这一天去锁城担粪,我饿得头重脚轻两眼发花,趁看守人员看别人玩蛇的机会,一把丢掉粪桶,钻入墟场的人流,扑向一家家店铺。我身无分文,想赊一点什么充饥。有几个店老板倒认得我,但他们笑一笑,没把馒头或糕饼递过来。
我来到了四姐的粉店。那里正热闹,门前停了好几担竹木,客人们在桌边谈着广西那边杀人的事,叽叽哇哇不好懂。四姐看见我,先是一愣,嘴呆呆地张开,但很快就哆哆嗦嗦端来两碗米粉,似乎一眼看出了我的来意。
我的右腕已经捆出伤痕,怎么也拗不过来,只得用左手扶筷子,因此吃得很慢,汗也冒出来了。我希望有风,正想着背上就凉了,回头一看,是四姐在我身后摇着蒲扇。
咽完最后一口,我回过头,发现身后已没有人,只有一条蜷伏在桌下的狗。
这是一个好机会,趁四姐不在,我可以拔腿就走逃之夭夭。但我走出门走了一段,又觉得惭愧不安。待我返身回到店里,四姐已经回来了,正指点邻家一位女子如何刺绣。她不紧不慢,咕嘟几个字,停顿下来,再咕嘟几个字。
“四姐……”
她手捏几缕彩线,看了我一眼。
“四姐,对不起……”
她淡淡地说:“你丢下什么东西了?”
“对不起,我没有钱……”
“不要紧,不要紧。”
“你相信我,我以后会还你……”
“你刚才已经给钱了么。”
“什么?不,我没有。”
“你看这娃!你自己记错了。”
她似乎不愿与我纠缠,回头又去与女子谈刺绣。事后我回想起来,她对待一切都是淡淡的。假如我再去她那里,她还会让我吃饱,会给我扇风,也不计较钱粮,只是觉得没有必要过于热情,没有必要多说。
我有点手足无措,悻悻地出了门。
我看见看押人员大步冲我而来,吃了一惊,但定睛细看,才发现对方不是看押人员,只是面目相似的另一位陌生人。我慢慢发现,这个小镇上的很多人都面貌相近,几种常见的脸型屈指可数,隐约显示出本地人的血统脉络。只有四姐的小圆脸别具一格,尤其是那种细腻的肌肤和匀称和谐的轮廓,在这里是一个异数。
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似的,我们就骨架粗硬,喉结突出,进入了中年。当年的知青大多已经回城,营生和兴趣各各有别。每逢聚在一起,最能维持气氛的话题还是谈球赛,谈小孩,谈往事。于是我们偶尔会说到锁城,说到当年的猪血摊子、酒糟担子以及粽叶粑粑。有人也提到了四姐——我都差点把她忘了。
不知是谁提供了一些传说。有人说她原是省里一位名门中医的遗孀,战乱之年,流落异乡,就定居在锁城了。有人说她是多年前土匪从客船上劫下来的一位丫鬟,后来由政府搭救,就地安置,一直在锁城自食其力。还有一种说法较为详细,也十分怪诞:说她原是省城里的一位青楼名妓,多与大户人家的公子哥们交往。有一回,一个据说得了“花痴”的银匠慕名而来,出钱贿赂鸨婆,求见她一面。她哪里看得上一个银匠?听说此事以后随意开了个玩笑,说那人要见也可以,得弄干净身子再来。不料那银匠把此话当真,立刻求医割势,几乎丧命。她为此深为震动,说世上男子多是淫而无情的禽兽,惟有这银匠情而不淫,真丈夫也。从此她竟弃绝风尘,随银匠去了广西。直到银匠病故,她还是立志守节,为了反抗夫家人逼她再嫁,便隐姓埋名来到锁城谋生。
这种说法未见得真实,和其他几种说法一样,似可信也不足信。套在四姐的头上,都只是有点像而已。
前不久,我又去看望了分别多年的锁城。官道还在,但很多卵石已脱落空缺,使路面一截截中断,石头小河快要干涸了。城墙早已无影无踪,大概是在风雨之下逐渐垮塌,只是建在墙基上的房屋,比其他房屋要明显高出一截,隐约勾勒出当年城墙的轮廓。四姐的小粉店也不见了,被供销商场一大片红砖水泥楼房取代。只是墟场仍像当年那样热闹,甚至更加热闹——许多杂货摊贩冒了出来,给小镇增添了鲜艳色彩。一些后生把钢丝行军床打开,就成了简便的货摊。运动衫、牛仔裤、折叠伞、电子手表以及太阳镜等等,一直摇晃到顾客的鼻子前。小贩们说着一种不太难懂的本地官话,蓄长发,戴手表,着装时尚,脸色黑里透红,有一种审度和挑剔外地人的自信。有点奇怪的是,这里一串串牵手来往的少女,身段高多了,也漂亮多了,与她们的上一代大不相同。这种人种演化的现象在周围四乡并不多见,不知是什么原因。
我问几位后生小贩,知不知道以前这里有个粉店?知不知道一位叫四姐的阿婆?她现在怎么样?……他们眼中透出茫然,互相打听了一下,摇摇头。
四姐死了吗?算起来她现在年过古稀,是可能死了,可以死了。当然也有其他可能,比方被一个海外归来的亲人接到城里去了什么的,这类事眼下都不足为奇。然而他们根本不知道她。
我心里空落落的,接着又问了一句:“你们知道这里来过知识青年吗?”
“知道的。”
“知道知青是些什么人?”
“不,不大知道。”
他们说,知青就是知青么,知青来过这里吧?知青是些城里人吧?是些犯了错误的城里人吧?是些神经有毛病的城里人吧?好像他们在草地上搭了几个棚棚子。至于还干了些什么,以后又到哪里去了,就不大清楚了。从他们尽力回忆的眼神中,以及互相启发互相提醒的神态中,我感到他们似乎在说一个远古暧昧不明的神话。
自然,除了几个“棚棚子”,往事是很容易被忘记的。
我在那些久违的肉案前站定。一切都变了,只有它们还是老样子,污黑油亮,雄威凛凛,横霸一街,不可一世。只有细看,才会发现多了几架砍穿了底的肉案,多了几架案面凹陷得更深的肉案。也许被鲜血浸染过的东西,才有这般结实,才熬得过悠长岁月。我记得以前这里多雨,血水常流下案脚,流入泥泞。有些打鱼人常来肉案前讨些猪血,据说鱼网在猪血里多浸泡,鱼网就更逗鱼虾,也更经久耐用。
1985年11月
(最初发表于1985年《湖南文学》,后收入小说集《诱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