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怎么发觉的?”我问。他略为不好意思,“我派人去查你来。”
我白他一眼。就是这样,连同吃咖啡的普通朋友也要乱查。他大概什么都知道了。
“我们现在可以做朋友吧?”
“朋友没有世袭的,叶公子,我同令尊相熟,不一定要同你也熟。”
“咄!我信你才怪,女人都是这样子。”
“你说你叫什么名字?”
“叶世球。”
广东人喜欢把“球”字及“波”字嵌在名字中,取其圆滑之意。正如上海人那时最爱把孩子叫之什么之什么,之龙之杰之俊之类。
“世球,我们要到什么地方去?”
“你现在想做什么?”
我不假思索:“睡觉。”
他立刻把握这个机会,做一个害羞之状,“之俊,这……我们认识才数天,这不大好吧,人们会怎么说呢?”
我先是一呆,随即笑得眼泪都流出来。
这个人,我开始明白干嘛他会吸引到女人,不一定是为他的经济情形。
父亲不会明白,父亲老以为母亲同叶伯伯在一起是为他的钱。
“说真的,到什么地方去?”他问。
“带我去吃咖啡。”
“我同你去华之杰,那里顶楼的大班咖啡室比本市任何一家都精彩。”
“我去过,我们换个地方。”
他讶异地说:“爹说你长大后一直与他维持客气的距离,看来竟是真的了。”
“你与叶伯伯说起我?”
“是,他说你有一个孩子。”
我点点头。
“她已有十七岁?”叶世球很惊奇,找我求证。
“快十八岁。”
“这么大?我不相信,之俊,你有几岁?”
“问起最私隐的事来了。”我微笑。
“不可能?你几岁生下她?十五?十六?未成年妈妈?”
我仍然微笑,并不觉得他唐突,他声音中的热情与焦虑都是真实的,我听得出来。
“世球,你三个问题便问尽了我一生的故事。”
“可不可以告诉我?”
“不可以。”
“之俊,不要吊我瘾。”他恳求。
“这是什么话!”我生气。
“我去求我父亲说。”
“他也不知道。”
“你真有个孩子十八岁了?”
“真的。”我说。
他摇摇头嘘出一口气,心不在焉地开着车。
这个花花公子对我发生了莫大的兴趣。
“这么年轻带着孩子生活,很辛苦是不是?”
我侧过面孔,顾左右而言他,我早说过我最怕人同情我。
我说:“关太太开心得很,为这件事我真得谢谢你。”
“之俊,你一个人是怎么支撑下来的?”
“我做人第一次这么鬼祟似的,不敢看关太太的眼睛。”
“之俊,你真了不起,父亲说你一直自力更生,现在更做起老板来,听说你念夜校也是真的。”
“要是关太太发觉我们一道吃咖啡,你猜她会采取什么行动?”
“而且他说你的私生活非常拘谨,并没有男朋友。”
我一直与他牛头不搭马嘴:“我是不是已经介入三角关系?”
他拿我没法,“你母亲长得很美,我看过她以前的照片。”
我终于有了共鸣,“是的。”
“跟你一个印子,”叶世球说,“父亲给我看她在上海海浴的照片,真没想到那时已有游泳衣。”
我忍不住笑起来,“那时不知有没有电灯?”
“她是那么时髦,现在还一样?”
“一样,无论在什么兵荒马乱的时刻都维持巅峰状态,夏季摄氏36度的气温照穿玻璃丝袜,我怎么同她比,我日日蓬头垢面。”
“可是她已是五十多岁的人了。”
“五十一。”
“仍是老年人,不是吗?”叶世球问。
我说:“她听到这样的话可是要生气的。”
“你们一家真够传奇性。”
“是吗,彼此彼此,这些年来,我们也约略闻说过叶家公子你的事迹,亦颇为啧啧称奇。”
他笑,“百闻不如一见?”
“叶伯伯真纵容你。”
“不,是我母亲。”他脸上闪过一丝忧色,“由她把我宠坏。”
“我们也知道她身体不好。”
“已经拖到极限。”他唏嘘地说。他把我带到郊外的私人会所,真是个谈心的好地方。
“你真闲。”我说。
他有点愧意。他父亲可由早上八时工作到晚上八点,这是叶伯伯的生趣,他是工作狂。物极必反,却生有这么一个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