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慧在外护阿娘,同人家吵架。回到屋里,也同阿娘吵架,怪她不该学妆尸,又不是讨饭吃的手艺。“你看病有工分,接生还有碗甜酒喝,妆尸得什么呢?”
有慧阿娘说:“人都要死的,死人就得有人妆尸。”
有慧说:“我只问你,你有什么好处呢?”
有慧阿娘说:“做事都要有好处吗?日头照在地上,日头有什么好处呢?雨落在地上,雨有什么好处呢?余哥你是晓得的,他给人家修屋收工钱,做家具收工钱,捡瓦收工钱,只是给人家割老屋不收工钱。他得什么好处呢?”
有慧说:“余哥这规矩是他自己定的,别处木匠割老屋也收工钱。漫水又不是他一个木匠,他不收工钱,人家也不好收,都恨他哩!”
有慧阿娘说:“你是说,我替人家妆尸,也问人家要钱?人都死了,这钱还能要?你想得出啊!”
有慧忙说:“阿娘,你莫冤枉我!我没说这话!我只是不想你去妆尸,不想人家开我的玩笑。”
“哪个开你的玩笑,告诉我!哪天他死了,我不给他妆尸就是了!”说过这话,有慧阿娘很后悔。这话太毒了。
六
有慧阿娘有件医生穿的白褂子,一年四季都白得刺眼睛。平日,白褂子叠得整整齐齐,拿干净布另外包着,放在药箱子上面。有事了,她一手拿着白褂子,一手背着药箱子,飞跑着出门。到了病人屋里,麻利地穿上白褂子,戴上口罩。病人就只看得见她的眼睛和眉毛。她的眼睛很大很亮,眉毛细长细长的像柳叶。她把脉的时候就低着头,病人又看见她的耳朵。她的耳朵粉粉的,像冬瓜上结着薄薄一层绒毛。看完病,打完针,她取下口罩,撩一撩并没弄乱的头发,笑眯眯地说几句安慰的话。这时候,若是夜里,幽暗的灯光下,有慧阿娘就像传说中的夜明珠。若是白天,日头从窗户照进来,她的脸上好像散发着奶白色的光。
白褂子慢慢发黄,强坨就有十岁多了。这年春上,有一日,有慧阿娘背着药箱子刚要出门,公社干部跟在大队书记后面进屋了。有慧阿娘招呼说:“稀客啊,有事?”大队书记说:“你急吗?不急就说个事。”原来,县里有个女干部,犯了错误,放到漫水来改造。想来想去,住在有慧屋合适。公社干部说:“我们晓得你,你有文化,人又好,教育女同志,你很合适。”有慧阿娘说:“安排了,我就服从。”大队书记说:“你要不要同有慧商量?”有慧阿娘说:“他是个直人,没事的。”有余屋前堆了很多杉木,公社干部问:“修新屋吗?”有慧阿娘说:“隔壁余哥屋的,他屋要树新屋了。”
第二天,漫水来了个女干部。引女干部来的还是那个公社干部,他像领贵客进屋似的,望着有慧阿娘说:“慧大姐,人我给你引来了。她姓刘,你叫她小刘就是了。麻烦你啊。”公社干部中饭都没吃,说完话就走了。
小刘立不是,坐不是的。有慧阿娘说:“小刘同志,我屋随便,只有我男人家,儿子强坨。你随便啊。”
有慧阿娘早给小刘预备了房间,领她进去,说:“乡里条件不比你城里,屋里到处稀烂的。也还算干净,你将就着住吧。”
小刘放下行李,跑到厨房取了水桶,问:“慧大姐,井在哪里?我去担水。”
有慧阿娘去抢水桶,说:“不要你担水,屋里有男人,哪要你担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