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等了一阵子,直等到年都过了,却还没有大先生的人影,吟春便知是凶多吉少了。就收拾了几件衣裳,要动身去富阳找人。月桂婶拦不住,又实在不放心,就要陪她上路。两人正要出门的时候,大先生却意外地回到了家。
正月初十的傍晚,大先生被几个学生用担架抬进了藻溪。大先生是去富阳接肖安泰母亲的途中遇上事的。富阳县城是日本人在把守着,经过城门的时候,行人都得停下来向膏药旗鞠躬行礼。大先生不肯行礼,便被抓了进去。等到消息传回省城,大先生学校的校长亲自出面保人的时候,已经是两天之后的事了。这两天在里头遭了什么样的罪,大先生怎么也不肯说。其实不用说,只要看到大先生的样子就猜个八九成了。
大先生从监狱里出来,马上给送进了县城的医院。医院包了包伤口,就让大先生回家了——医生说那些伤只能回家慢慢将息。
大先生的右手——那只捏毛笔写字的手,已经断了,现在打着厚厚的夹板。大先生的肋骨也断了几根,轻轻咳嗽一声都疼得冒汗。大先生的两颗门牙没了,嘴丢了掌门的,便一下子塌陷了下去。这些伤看着揪心揪肺,却都是皮毛上的,慢慢的都能将息过来。真正的伤,却是皮肉上看不出来的——大先生的腰骨残了,大先生永远也站不起来了。
吕氏叫月桂婶搀着,挣扎着爬下床来看儿子。儿子离家的时候,是站着的,回来的时候,却是躺着的。吕氏只看了一眼,就牙关紧闭昏厥了过去,月桂婶慌得只知道拍着腿哭。
吟春看见屋里人进人出——都是闻讯赶来的街坊,听见哭声喊声叹息声响成一片,只觉着平日重得像磨盘的身子,这会儿轻软得仿佛要往天花板上飘。她的腿脚站不到实处,她想找个地方靠一靠。
“吟春,吟春你拿个主意啊!”
月桂婶的喊声把她的耳膜扎了个大洞,她突然就醒了:她没得靠了,她再也没得靠了。陶家的天已经塌了,整个塌在了她上官吟春的身上了。从今往后,她谁也指望不上了,她只能一个人跪着爬着,一毫一寸的,把这塌了的天再慢慢的扛回去。
她突然就镇定了。
她吩咐月桂婶赶紧去喊郎中,又指挥大先生的学生过来,把吕氏抬回到床上去掐人中浇凉水。终于把吕氏救过来了,郎中也赶到了。吟春把吕氏交到郎中手里,就派前来帮忙的妇人们生火烧水煮米汤。自己便翻箱倒柜地找条干净的旧衣裳,撕成条,在滚水里煮过了,再捞出来咝咝地吹凉。
吟春拿过吕氏平素念经拜佛用的蒲团,铺在地上,跪下来给大先生洗脸揩身。她的肚腹磨盘一样地压在她的膝盖上,她的腿很快就麻木了,像有千千万万只的虫蚁在蠕爬啮咬,可是她顾不上。大先生闭着眼睛,她擦一下,他蹙一下眉头。他疼。她也疼。可是这会儿她也顾不上疼。大先生身上的伤口像旱天里的田地般地咧着嘴,此刻她唯一顾得上的,是把这一路上沾染的泥尘尽快地从那些口子里清洗出去。
“别怕,有我。”
她趴在大先生的耳边说。这句话她说得很轻,轻得像一丝从树叶子里漏过去的风,可是她知道大先生听见了。这句话她是讲给大先生一个人听的,因为别人就是听了也不会信。谁能信一个十九岁的连平阳县城都没去过的女子,能扛起一爿碎了的天?可是她不在乎,她只要大先生信就好。
大先生睁开了眼睛,嘴角抽搐了一下,石板一样严实的脸上,渐渐裂开了一条细缝。这条细缝在通往微笑的崎岖小道上艰难地爬行着,可是就在几乎成行的那一刻,却骤然消失了。它消失得那样迅速,那样毫无踪迹,它让每一个在场的人都开始怀疑它是否真的曾经存在过。
大先生的目光,停在了吟春肿胀的肚腹上。大先生仿佛突然记起了一样他很想忘却也几乎忘却了的事。大先生挣脱了吟春的热布,别过了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