吟春凑过身子去扳大先生的脸。大先生不让,吟春不放,两人僵持了一会儿,大先生突然挣起半个身子,推了吟春一把,用那只没上夹板的手。吟春没想到浑身是伤的大先生竟然还有这样的力气,身子一歪,就米袋似地跌落在地上。屋里的人惊叫了一声,都怔住了。
吟春在众人不知所措的目光中缓缓地捡拾起自己的身子,端起那盆半是污血半是泥尘的脏水,默默地走出了屋子。她知道她不能回去——至少现在不能,因为大先生在推她的时候,说了一句话。这句话从大先生缺失了门牙的嘴里说出来,听上去像是一声含混不清的叹息。唯有吟春听清楚了——吟春总能听懂大先生的话。
大先生说的是:“贼种。滚。”
贼种。
吟春躺在床上,眼睛睁得大大的,在想今天大先生说的话。
屋里响着各式各样的鼾声。脚底下那片纺棉纱似的鼾声是月桂婶的。月桂婶今天跑前跑后忙了一整天,月桂婶撑不住了,还没挨着枕头就睡着了。月桂婶死过了丈夫死过了儿子又死过了养女,月桂婶的心糙得像沙子,这世上没有什么东西能拽得住她的睡眠。
隔壁屋里的鼾声,是那班学生娃的。学生娃的鼾声很心急,不经过喉咙就直接钻进了鼻孔,一听就晓得了他们还年轻。他们在大先生跟前打着地铺,轮番守候。刚躺下的时候,他们还不想睡,唧唧咕咕地说了许多话,说的是停学去打日本人的事。有人说要去重庆,有人说要去延安。大先生从来不赞成学生从军从政,可是今天大先生却没有吱声。学生娃吵来吵去吵了多半个时辰,才渐渐静了下来。今天他们抬着大先生走了几十里的路,他们的脑壳子不想睡,身子却困了。脑壳子没有几两力,脑壳子打不过身子,身子就拽着脑壳子咕咚一声掉进了睡梦。
连吕氏也睡着了。吕氏的鼾声像灭了火的茶壶,虽还冒着些热气,却是有气无力了。吕氏是一屋子人里最不想睡的那一个,吕氏的心上挂着千样万样的事。吕氏把那些事翻来覆去地想过了几遍,渐渐地,那些事就在她跟前打起架来,你一拳我一脚的把她打糊涂了,她扛不住,就睡着了。
大先生,大先生呢?
吟春竖起耳朵听着那屋的声响。吟春的耳朵是张细网眼的米筛,吟春把满屋的声响都滤过了一遍,网眼里留下的,依旧还是没有大先生的动静。
兴许,大先生还醒着。
突然,她听见了一丝声响,她立刻知道那是大先生的呻吟。大先生真能忍啊。她给他洗伤口,他至多蹙一下眉头,可是他连咝都不肯咝一声。她发现他的下唇有一层层的痂,有的长硬了,有的还流着汤——那是他的牙印。他要是醒着,他绝对不能发出那样的呻吟。
大先生也睡着了。吟春想。这世界,人即便浑身是伤,心就是碎成了千丝万缕,也还得睡觉啊。谁也抵挡不住困意啊,就像谁也抵挡不住死。
月亮已经很低了,低得压到了河边的苇叶。再过半个时辰,鸡就要叫了。车马店的鸡,总是第一个开叫的。那里的鸡多,一醒就是一大窝。那儿的鸡一叫,就把别家的鸡吵醒了。等到镇上的鸡都叫过了头遍,天就要亮透了。这些日子吟春时常睡不着,吟春已经把各样的夜声都渐渐摸熟了。
贼种。是啊,贼种。
这是大先生亲口说的。
大先生没有说杂种,大先生说的是贼种。
如果大先生说的是杂种,或许事情还有救——大先生至多只是厌恶了她肚腹里的这团肉。厌恶是山石,很重,却不是她忍不下的那种重。或许她搭上她的一辈子,还是能从那样的山石里钻出一条缝的——一条勉强容得下她和孩子栖身的缝,只要她肯像泥像尘那样低贱地活着。
可是大先生偏偏说了贼种——那是决绝的,一生一世的,眼不见了也还在心里存着的恨。那样的恨也是山石,却是她忍不下的重。世上没有水能滴穿那样的石头,世上也没有人能挨得下那样的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