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公共浴室(5)

放大的时间 作者:王安忆 文 王明明 图


星期四的晚上,我们俩走进了少体校,少体校里很安静,安静得有些肃穆。我们从来没有在这个日子来到这里,我们来到的时候,这里总是壅塞着小孩子,领衣柜前人头攒动,他们同时喊着自己的号码,一身身汗臭的球衣和一双双脚臭的球鞋从人头上传递过来。而此时,没有人,灯却照样亮着。越过体操房和露台,传来篮球撞击篮板的砰砰声,落在沙地上略为喑哑的声音,还有教练,一个男教练的吆喝口令声。我们经过冷清的前厅,领衣柜台的灯下空着,那专负责收取运动衣的老伯伯不知道去哪里了,我们直接进了更衣室。储物箱的门或开或关,看得见那些推拉的手是多么粗鲁没有耐心,箱内空空如也。代替小孩子的鸡屎味的是一股水泥和木头的凉森气。我们任意选择了储物箱,没有人和我们争抢。我的同伴迅速脱了衣服,而我还留着一条短裤和一件衬衣,身上顿时起了鸡皮疙瘩,牙齿打着战。同伴她奔进浴室,旋开了莲蓬头,转眼间,就将热气蒸腾,暖意洋洋,出一头一身的大汗。可是,莲蓬头没有水。她哆嗦着又去旋下一个莲蓬头,再下一个莲蓬头,都没有水。她裸着身子,奔来跑去,因为急切,也因为冷。她完全地不像了,不像那个裹在衣服里,与我同出同进的人。我心里不由生出一种嫌恶,还有悔意,今天真不该来的。可是,我忍不住要羡慕她,羡慕她的坦然、不怕羞,这可能就是因为,她没什么不可示人的秘密。我有吗?我好像是有的,因为我不能像她那么公然敞开。那就是有,又是什么呢?不知道。我不了解,不了解我的身体。忽然,她欢叫了一声,有一个莲蓬头洒下了细细的水珠。这完全可能是停水之前,储留在水管里的一截热水。因为缺乏压力,流量很小,竟一直那么洒下来,在半空中便不见了。她站在莲蓬头下,招手要我过去。

我穿着衣服走去,就这么走到莲蓬头底下,就在这一刻,莲蓬头又止住了洒水。我身上已经洒到几滴水,衣服半湿。她呢,仰着头摇一棵树一样摇着水管,又摇下来一些水珠,就像一阵梧桐雨。她的头发全湿了,贴在头皮上,显现出头颅的轮廓,看上去很像一只猴子,小猴子。我甚至不敢看她,好像会看去她的秘密,我们都是有秘密的年龄。奇怪的是,她对自己的秘密全无自知。她摇了这一杆水管,再去摇下一杆,每一杆都被她摇下一阵子水珠。正摇得兴起,进来几个大女生,她们喝住了她,让她住手,说她要把水管摇坏的。她们头发湿淋淋,脸上红扑扑的,透出洗过澡的洁净暖和的颜色。这说明,少体校里,还另有一个洗澡的地方,也许是教练们专用,而她们也可以跟着享用。

有了这一次未完成的洗澡,我再也不动念头,公共浴室最终成为我不可逾越的禁区。之后不久,因为训练成绩欠佳,我被淘汰出少体校,我又回到单纯的套中人的生活。有时走过少体校门前,我会惊异在这石头基座、拉毛墙面、堂而皇之的欧式建筑里,其实是藏着一种烘热骚动的肉感的生活。而我已逃离出来,不必再为自己的身体害臊,又为这害臊折磨。

几年以后,我们成为中学生,下乡劳动。在农人屋舍的泥地上,我们两个一对,两个一对,将各人的被子一条铺,一条盖,然后挤在一个被窝里。我们每晚相拥而睡,就像一对甜蜜的恋人。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我的身体的秘密消失了,不是烟消云散,而是,瓜熟蒂落,离开了我,就像果子离开了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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