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了,现在该说到正题了。就是那个湿热的夜晚,由于空气中的水分,夜色冲淡了,呈浅黑色的。但这并不使它变得透明一些,水分阻碍着光线,光线无法穿透过来,而是一丝丝地粘在原处。所以,夜色的质地是稠厚的。很热,也不是没有风,风是有的,却不是吹到身上,而是缠在身上,就像是一种有形的物质。虽然热,倒也不出汗,甚至走到街角某一个位置,还有些凉意似的,微微地起了汗毛,毛孔是紧闭着的。我们在僻静的马路上走着,走到马路那头,再转过身,走回来,走到马路这头。
这条马路叫做茂名路,靠近淮海路的一段,在城市的西区。与淮海路相交的转角上,是家电影院。从电影院朝北沿茂名路走进去,是一条长廊。廊里是一列昂贵的店铺,黑了灯。借了路灯,可见橱窗里躺着的精致的呢料的胸饰,一顶玫瑰红的宽边帽,下面吊着一双同样颜色的拖鞋,特别的逼真而且完美,看上去有些旖旎,带着些腐化的气息。还有美发的皮椅,静静地卧着,有克鲁米的部位闪着幽光。悬挂的西式大衣亦是静静的。一应奢华都偃旗息鼓着。廊背后是锦江饭店的花园。再过去,差不多就到了马路头上了,横马路叫作长乐路。隔着长乐路,可看见对面街角上的上海艺术剧场,也就是昔日里著名的兰心大剧院。此时闭了门,一盏路灯照亮了门前的地砖。我们站住脚,不敢贸然穿过长乐路,向茂名路的纵深走去。四下里望望,只有寥寥几个行人,在梧桐树行间忽隐忽现。我们朝身后望着,见母亲和她的女同事在距离我们二百米的长廊里走着,说着很机密的话,没有招呼我们走拢去的意思。她们的谈话显然还需要一段时间。
我们望望四周,只有马路那边的对面,就是茂名路的西侧,街角上有一家店,还开着门。日光灯雪亮地照射出来,将四边衬托得更黑了。可看见面朝马路的大冰箱,几乎听得见制冷机嗡嗡的运作声。有些人声也传了出来。那里,似乎还活跃着。我和姐姐手牵着手,小心翼翼地左右望着车辆。车辆虽不多,可偶有一辆,则飞快地穿梭而过。稍有躲闪不及,便有撞上的危险。我们瞅着没车的一刻,受惊的兔子一般,奔过了马路,到了对面。这样,长廊,锦江饭店,上海艺术剧场,就都在了那一边。我们在那商店的门前站了一会儿。这是一个中型的食品店,出售糖果和糕点,还有冷饮。冰箱上积了霜,有雪糕的甜腻味夹在风里。店里有两名店员,说着话,声音在店堂里很响亮地回荡。日光灯将店堂的墙壁照得雪白,样样东西纤毫毕露,就都显得有些陈旧和疲惫,不那么新鲜的样子。我们站了一会儿,掉头走去。这一侧马路多是民居,沿街的窗都遮了窗帘,或者百叶窗,也是黑着,没一点声音。其实,并不是很晚的时候,第四场电影还没开场呢!
我们是被妈妈领来看第四场电影的。就在淮海路转角的电影院,片名叫作《节振国》,是一部戏曲片。电影院门旁的巨型海报上,画着一个浓油重彩的男性,作着亮相的姿态,蓝布衫挽起一截白袖口。电影的片名和男主角都是叫人扫兴的,又是在这样的时间里。电影没开场,已经人意阑珊。我们被有意地安排提前出门,来到这条街上。妈妈和女同事碰了头,然后让我们自己沿了马路散步,她们则走在我们身后。我们偶尔回头望去,便见她们耳朵凑着嘴巴,无声地私语。有时还会停下脚步,似乎谈话进入了紧张的段落,忘乎所以。但很快她们又记起来,赶紧移动脚步,好像是不愿让人知道她们是在谈话。这使她们的谈话显得相当机密。她们的身影也在梧桐树行间忽隐忽现。她们都穿了夏装,无袖的浅色的连衣裙。裙裾很宽,从腰间蓬起。平日的电烫的短发,此时因为天热,用手绢束起。那大约是六十年代初吧,这城市还很摩登,它甚至还影响了像我们的母亲,还有她的女同事,这样的从根据地来的解放战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