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都知道钱先生是一位尊重儒家思想传统的学者。儒家对文学价值的看法,是重视它的社会功用,要求文学有益于政治和世道人心,而钱先生是认同这一原则的。所以,在文学成就的评价上,他认为杜甫高于李白,陶渊明高于谢灵运,诸如此类。站在儒者的文学立场上,这样看很自然,也没有多少特别之处。但与此同时,令我们特别感兴趣的,是钱先生对文学情趣的重视和敏感。他说:
好的文学作品必须具备纯真与自然。真是指讲真理、讲真情。鸟鸣兽啼是自然地,雄鸟鸣声向雌鸟求爱固然是出于求爱,但晨鸟在一无用心时鸣唱几声,那是最自然不过的流露;花之芳香完全是自然地开放,如空谷幽兰,它不为什么,也没有为任何特定的对象而开放;又如行云流水,也是云不为什么而行,水不为什么而流,只是行乎其所不得不行,流乎其所不得不流,这是最纯真最自然的行与流。写作也是如此,要一任自然。文学作品至此才是最高的境界。
这些议论使人感到,钱穆先生对文学的理解,有其非常重视美感的一面。他特别推崇曹操的《述志令》,就是因为它轻快自如,毫不做作这和鲁迅一致。而且在钱先生看来,正是由于曹操文学的这一特点,他在文学史上占有崇高的地位。钱先生说:“落花水面皆文章,拈来皆是的文学境界,要到曹操以后才有,故建安文学亲切而有味。”
钱先生对中国古代诗歌中的赋比兴,有不同寻常的理解,这和他重视文学情趣的态度也是有关的。他引宋人李仲蒙解释赋比兴之说,归结其意,谓:“意即无论是赋,是比,或是兴,均有‘物’与‘情’两字。”然后发挥道:
俗语说:“万物一体。”这是儒、道、墨、名各家及宋明理学家都曾讲到的。意即天人合一,也即大自然和人的合一,此种哲学思想均寓于文学中,在思想史中却是无法找到这理论的。我们任意举两句诗,如:“狗吠深巷中,鸡鸣桑树颠。”当我人沉浸在此种情调中时,不能说是写实文学,因为它不限时、地、人;也不能说其浪漫;且狗吠鸡鸣亦非泛神思想,亦非唯物观,此乃人生在大自然中之融洽与合一,是赋,对人生感觉到有生意有兴象之味,犹如得到生命一般。
赋比兴都是追求天人合一、心物合一的意境,这个说法以前是没有的。但确实,我们在读这些文字时会感到一种欣喜,我们会感到自己对诗歌有了更亲切的理解。
从历史与社会来说文学,从文化环境说文学,从中西比较说文学,这是钱穆先生《中国文学史》眼界开阔、立论宏大的一面;从自由洒脱、轻盈空灵的个性表现说文学,从心物一体、生命与大自然相融的快乐说文学,这是钱穆先生《中国文学史》偏爱性灵、推崇趣味的一面。两者不可偏废。
至于钱先生讲课一开始就说:“直至今日,我国还未有一册理想的‘文学史’出现,一切尚待吾人之寻求与创造。”这倒没有什么特别可以感慨和惊奇的。以中国文学历史之悠久、作品数量之庞大、文学现象之复杂,文学史写作几乎就是“知其不可为而为之”。至于“理想”的文学史,只能是不断追求的目标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