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一五〇五年这年,大明朝还发生了一件事:明孝宗去世,十五岁的皇太子朱厚照即位,是为明武宗,诏改翌年为正德元年。
伴随着武宗的上台,宦官刘瑾日益蹿红,跋扈登场。刘瑾势倾天下,威福任情,剪除异己,公侯勋戚以下,不敢与之抗礼。南京给事中御史戴铣等人杵怒了刘瑾,刘派遣缇骑将之逮系锦衣卫狱,责以廷杖,除名为民。王阳明出于义愤,愤然抗章伸救。结果这大大惹怒了刘瑾,遂将王阳明廷杖后,贬谪为贵州龙场驿丞。其父王华也因此受到牵连,被贬为南京吏部尚书。
龙场,在今贵州修文县内的崇山峻岭之中。荆棘遍布,蛇虺虎狼出没,蛊毒瘴疠横行。
领着破衣烂衫的几个弟子踏入这片蛮荒之地的王阳明,心中却一片光明。他脑海里闪现的,一定是孔子厄于陈蔡时的凄美画面。
来看看他此时写下的诗《谪居粮绝,请学于农,将田南山,永言寄怀》:“谪居屡在陈,从者有愠见。山荒聊可田,钱矰还易办。夷俗多火耕,放习亦颇便。及兹春未深,数亩犹足佃。岂徒实口腹,且以理荒宴。遗穗及鸟雀,贫寡发余羡。持耒在明晨,山寒易霜霰。”
字里行间没有一丝一毫的悲观绝望,相反倒是处处透着安时处顺的恬淡,以及承受并享受苦难的欣然。
这让人想起古希腊神话中的普罗米修斯。普罗米修斯始终怀有一个坚定的信念:凡人类所能享有的尽善尽美之物,就必通过承受苦难,而后才能得到,为此自己就要自食其果,甘心承受被冒犯的上天降下的所有苦难。
只有道义沛胸、坚不可摧的人格,才会有这份人性的豁达与敞亮。
在当地人的帮助下,王阳明与弟子伐木叮当,营建起龙冈书院、寅宾堂、何陋轩、君子亭、玩易窝以居之。单是听听这些建筑物的名字,就能想象到王阳明屹立在龙场的身姿有多坚毅,他的目光又有多清澈!
谪居聊假息,荒秽亦须治。
凿惸杂林条,小构自成趣。
开窗入远峰,架扉出深树。
墟寨俯逶迤,竹木互蒙翳。
畦蔬稍溉锄,花药颇杂莳。
宴适岂专予,来者得同憩。
轮奂匪致美,毋令易倾敝。
营茅乘田隙,洽旬称苟完。
初心待风雨,落成还美观。
锄荒既开径,拓樊亦理园。
低檐避松偃,疏土行竹根。
勿剪墙下棘,束列因可藩。
莫撷林间萝,蒙茏覆云轩。
素昧农圃学,因兹得深论。
毋为轻鄙事,吾道固斯存。
这是他的两首《龙岗新构》诗,读之令人感喟万千。其间绽放的精神光芒,是孔子所说的“君子无终食之间违仁:造次必于是,颠沛必于是”,也是孟子所说的“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
正像凤凰要在一把冲天的火焰中实现涅槃,苦难是淬砺,也是升华。
你猜到了,王阳明破茧成蝶的时刻即将来临。
公元一五〇八年,困于龙场的王阳明,先是自忖刘瑾的迫害不会停止,他觉得得失与荣辱,于己而言皆能超脱,唯生死一念尚觉未化,于是自己搬来个石墩,发誓说:“吾惟俟命而已!”日夜端坐其上,身心澄默,以求静一。
时间久了,他竟然在这天荒地老的石墩上坐出了奇妙的感觉,觉得“胸中洒洒”。
跟随他的学生此时却都病倒了。一切像极了那支行走在春秋末年的师生队伍,当锅中无粮,弟子纷纷病倒之时,孔子却弦歌不绝,修礼于树下不衰。王阳明亲自析薪取水,调药疗之。同时为调节这弥漫开来的抑郁气氛,他先是歌诗,“复调越曲,杂以诙笑”。他以一个小品演员的功夫,最后使得弟子们“始能忘其为疾病夷狄患难也”。
于是,坐在贵州龙场这块坚硬石头上的王阳明,开始认真思考一个哲学命题:“圣人处此,更有何道?”
夜风习习,月光如练,带着这个凝重的问题坐至中夜时分,他忽然洞悟格物致知之旨。半梦半醒的状态之中,他如闻神启,好像听到有人在对他说话,“不觉呼跃,从者皆惊。”
石破天惊的一刻出现了!
这就是他苦苦寻觅了几十年,为之彷徨无着、颠倒迷狂、数度病倒、左右搜寻的圣人之道——吾性自足。
原来,此道就在心中,先前向心中求理于事物,原来都是错误的啊。他又以默记的《五经》中的话来一一印证,莫不吻合。
这标志着王阳明心学思想的完成。七年之后,他对龙场悟道的精神体验回忆道:“守仁早岁业举,溺志词章之习,既乃稍知从事正学,而苦于众说之纷扰疲苶,茫无可入,因求诸老、释,欣然有会于心,以为圣人之学在此矣!然于孔子之教,间相出入,而措之日用,往往缺漏无归;依违往返,且信且疑。其后谪官龙场,居夷处困,动心忍性之余,恍若有悟,体验探求,再更寒暑,证诸《五经》、《四子》,沛然若决江河而放诸海也。然后叹圣人之道坦如大路。”
为什么原先看不到它就贮存在自己内心之中呢?原因很简单:“常人之心,如斑垢驳蚀之镜,须痛刮磨一番,尽去驳蚀,然后纤尘即见,才拂便去”,廓清心体,“使纤翳不留,真性始见”。
龙场,一个苦难的偏远所在,却以幸福产房的姿态,缔造了中国学术史上一则著名佳话——龙场悟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