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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大多数启蒙哲人而言,发现自己的真正祖先,绝不是一件可以轻易做到的事情。存在主义热切求索的问题“为什么总有什么东西存在”,像一个无声却又可以听到的主题贯穿他们所有的著作。他们自身经验的辩证关系——令人尊崇的古代、可憎的基督教以及新近浮现的现代三者之间紧张的互动——既决定了他们在身份认同上的最大危机,也决定了危机的解决方式。毕竟,启蒙运动最具有战斗性的呼喊“消灭败类”,就是针对基督教的,针对各种形式的基督教教义、基督教的体制、基督教的伦理以及基督教关于人的观念。但是,启蒙哲人们生在基督教的世界里,也有许多基督徒朋友。这就必然会有意无意地带来矛盾冲突;启蒙哲人吹嘘自己革新了所有的事物,但他们远远没有完全抛弃基督教的遗产,他们既排斥,又保留,而且保留的比他们自己想像的要多得多。
基督教遗产有时十分沉重地压在他们身上。这样说,不仅仅是因为他们并非像在公开场合中那样快乐——人类大多如此,而且不是因为他们经历了个人的内心激荡——许多哲人,尤其在年轻时都会如此。还有更多让他们感到不满的原因。基督教主宰了他们的童年;基督教的教义浸染了他们的成长岁月,而且辅之以绚烂的承诺和阴森的警告。许多启蒙哲人都有兄弟姊妹做了教士或修女;许多启蒙哲人都曾考虑过献身神职。基督教并没有始终占有他们的头脑,但是经常骚扰他们的头脑。当他们转而反抗宗教时,他们并不是出于无知或冷漠: 他们反对教权时的幽默具有家庭笑话的那种亲昵的怨恨。他们反基督教的热情带有一针见血的精准特点,只有经过长期密切体验才能做到这点。他们熟知《圣经》、教义问答、各种宗教
文章和辩护说辞;他们也熟知,异端分子和不信教者会在地狱永远受苦,这是从小就被反复灌输的观念。伏尔泰描述亨利四世面对巴黎时的情景:“他不得不改换宗教信仰。而这总是要让一个诚实的人付出一些代价。”伏尔泰知道,亨利的选择在一定程度上是一种政治行为,但这种改宗即便是带有一半政治原因——而且仅仅是从基督教的一个教派改为另一个教派——也要付出代价,更不用说纯粹出于个人信念的改宗,而且是改信异教,那将要付出何等的代价!要投身唯物主义,哪怕投身自然神论,都要顶住高压和劝诱,抛弃丰富而根深蒂固的遗产,做出一个审慎的选择——选择自由。
考虑到启蒙哲人的社交能力和高雅教养,上面这种存在主义的语言显得有点装腔作势。但是,要确立一个人的自我身份认同绝非易事,当这种身份认同与传统的文化理想直接冲突时尤其如此。在选择自由时,会让人感到欣喜: 它打开了光荣的独立前景和大展宏图的无限机会。但是,与此同时,这种自由也给启蒙哲人造成了重大负担,这种负担可感知而难以言传。这是负罪感、不确定感,以及面对未知领域的恐惧。启蒙哲人们表面上沉稳镇定,侃侃而谈,但常常带着怀旧的惆怅情绪回顾童年时代那些清晰简明的真理。
所有这些内心压力都有重要的价值: 它抑制了启蒙哲人的乐观主义,促使他们尊重过去的巨人,使他们至少能够看到生活的悲剧性一面;即便已经成熟而自信的吉本,在撰写《罗马帝国衰亡史》中有关基督教起源的著名章节时,也免不了有些焦虑不安。不论这种压力造成了什么样的后果,在每一个启蒙哲人那里都可以看到其蛛丝马迹。莱辛在年轻时曾经体验到基督教最吸引人的方面: 他在家里就看到路德教既传统又慈爱,既保守又具有活力,而且充满学识。他的父亲是一位杰出的牧师,对当时的神学改革非常排斥,但本身却是一个信守宽容原则的饱学之士:他曾翻译了一些不拘泥宗教教条的广教派人士蒂洛森的著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