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蟋蟀盆琐琐

看书琐记二集 作者:王稼句


蟋蟀盆琐琐

虽然春天已经来了,窗外的树丛还是很萧疏。午后寂寞,取出一部今人编的《说陶》,随便翻翻。这本书荟辑自明代至民国间的陶瓷著述三十二种,因为是影印,开本缩了,字也小了,看起来比较吃力,但比起有的排印本,总是可靠得多。

开卷就是清人朱琰的《陶说》,卷六“说器”介绍蟋蟀盆,作者按道:“戗金宣盆最重,亦有戗金蟋蟀盆,《吴梅村集》有歌。又,苏州陆、邹二姓所造极工巧,雕镂精致,出之大秀、小秀者尤妙。大小秀,邹氏二女也。当时重促织之戏,胜负至千百,不惜重直购盆,故精巧如此,匪独陶器。”这里有个错差,当时苏州制蟋蟀盆的名家,并非陆、邹两姓,而是邹、莫两姓。李诩《戒庵老人漫笔》卷一记道:“宣德时,苏州造促织盆,出陆墓邹、莫二家。曾见雕镂人物,妆采极工巧。又有大秀、小秀所造者尤妙,邹家二女名也,久藏苏州库中。正德时发出变易,家君亲见。”这个差错,同样见于中华书局点校本的《戒庵老人漫笔》,那句“出陆墓邹、莫二家”,标点为“出陆墓、邹莫两家”,因为点校者不知道陆墓是个地名。陆墓在苏州城北,向以窑厂著名,先是蟋蟀盆,后来就是金砖,京师坛庙、宫殿建筑用的不少就是陆墓所出,故当地人自豪地称为“御窑”。邹氏大秀、小秀制盆,和后来的顾二娘琢砚一样,为人啧啧称道,并非她们的技艺特别超然独绝,而是因为她们是女子,也就被人独加青眼了。宣德盆的选料、制样、画器、题款,无不讲究,戗金也是附丽的装饰,即在盆的外壁绘以图案,嵌以金丝,自然更加精雅美观了。吴伟业《宣宗御用戗金蟋蟀盆歌》咏道:

“宣宗在御昇平初,便殿进览豳风图。暖阁才人笼蟋蟀,昼长无事为欢娱。定州花甆赐汤沐,玉粒琼浆供饮啄。戗金髹漆隐双龙,果厂雕盆锦香褥。佽飞著翅逞腰身,玉砌轩鬐试一鸣。性不近人须耿介,才堪却敌在僄轻。君王暇豫留深意,棘门霸上皆儿戏。斗鸡走狗谩成功,今日亲观战场利。坦颡长身张两翼,锯牙植股须如戟。汉家十二羽林郎,虫达封侯功第一。临淮真龙起风云,二豪螟蛉张与陈。草间窃伏竟何用,灶下厮养非吾群。大将中山独持重,却月城开立不动。两目相当振臂呼,先声作势多操纵。应机变化若有神,僄突仿佛常开平。黄须鲜卑见股栗,垂头折足亡精魂。独身跳免追且急,拉折攀翻只一掷。蠮螉塞外蠕蠕走,使气穷搜更深入。当前拔栅赌先登,夺采争筹为主人。自分一身甘瓦注,不知重赏用黄金。君王笑谓当如此,楚汉雌雄何足齿。莫嗤超距浪轻生,横草功名须致死。二百年来无英雄,故宫瓦砾吟秋风。一寸山河斗蛮触,五千甲士化沙虫。灌莽微躯亦何有,捉生误落儿童手。蚁贼穿墉负败胔,战骨虽香嗟速朽。凉秋九月长安城,黑鹰指爪愁双睛。锦鞴玉绦竞驰逐,头鹅宴上争输赢。斗鸭栏空舞马死,开元万事堪伤心。秘阁图书遇兵火,厂盒宣窑贱如土。名都百戏少人传,贵戚千金向谁赌?乐安孙郎好古癖,剔红填漆收藏得。我来山馆见雕盆,蟋蟀秋声增叹息。呜呼!漆城荡荡空无人,哀螀切切啼王孙。贫士征夫尽流涕,惜哉不遇飞将军。”

吴伟业的这首歌行有它的故实。宣宗朱瞻基最喜欢斗蟋蟀,尝诏苏州知府况锺以蟋蟀千只以进。朱从延《蚟孙鉴·续鉴》引《弇州史料》有曰:“宣德九年七月,敕苏州府知府况锺,比者内官安儿吉祥,采取促织,今所进促织数少,又多有细小不堪的,已敕他于末后运自要一千个,敕至尔可协同他干办,不要误了,故敕。”沈德符《万历野获编》卷二十四记道:“我朝宣宗最娴此戏,曾密诏苏州知府况锺进千个,一时语云:‘促织瞿瞿叫,宣德皇帝要。’此语至今犹传。苏州卫中武弁,闻尚有捕蟋蟀比首虏功,得世职者。”吕毖《明朝小史》卷六《宣宗纪》更记了一则故事:“帝酷好促织之戏,遣取之江南,其价腾贵,至十数金。时枫桥一粮长,以郡督遣,觅得其最良者,用所乘骏马易之。妻妾以为骏马易虫,必异,窃视之,乃跃去。妻惧,自经死。夫归,伤其妻,且畏法,亦经焉。”遥想当年苏城内外,提竹筒、过笼、铜丝罩者,往来纷纷,在田野丛草处,缺墙颓屋间,砖甓土石中,侧耳徐行,一听有“瞿瞿”声,便百计捕之,又往往劣弱的居多,好不容易得到一只强健善斗的,又不慎脱跳而去,就像枫桥粮长夫妇那样,只能一死了之。况锺算得上历史上的“好官”,但对于贡虫一事,似乎没有什么微言,并且协助宦官不遗馀力地遵循皇上的旨意。还是蒲松龄,根据这段史实,再参以其他传说,编了一则《促织》,他感叹道:“天子偶用一物,未必不过此已往,而奉行者即为定例,加以官颔吏虐,民日贴妇卖儿,更无休止。故天子一跬步,皆关人命,不可忽也。”当王士禛读了《促织》的初稿后,有点怀疑这件事的真实性,他说:“宣德治世,宣宗令主,其台阁大臣,又三杨、蹇、夏诸老先生也,顾以草虫纤物,殃民至此耶?惜哉!抑传闻异辞耶?”(《聊斋志异》卷四)其实,吴伟业这首歌行就是一首诗史,宣德蟋蟀盆也可以来做个佐证。

当然,苏州制盆并非起始于宣德,制盆名家也不仅仅邹、莫两家,它的生产历史既久,在陶器中也是比较常见的一种。邓之诚便藏有一只古盆,式样质地俱佳,有款识“齐门外广惠桥北首下岸朱兴公造”。邓先生在《骨董琐记》卷六里还记着一件事,说某年在北平石虎胡同的蒙藏学校掘土种花,挖出了许多蟋蟀盆,其中便有署“姑苏彩山窑常德盛”者十一只,都是永乐年间所制。这“常德盛”当是苏州一位有名的工匠,因为蒙藏学校本就是周延儒的旧邸,后来又被吴三桂占居,相传是京师四大凶宅之一,主人都很有来头,所藏自然名贵,如果不入流品,如何进得府来。由此也可知道,早在永乐年间,民间的“秋兴”已很炽盛,否则制盆业不会如此发达。

蟋蟀盆是随养虫、斗虫而应运而生的,因此它的出现当不晚于赵宋,先蓬门小户而后高墙大院,经“湖上平章”贾似道的推波助澜,盆的制作日益讲究。李大翀《蟋蟀谱》卷一《盆考》记道:“南宋时始制,盆式深大高厚,形体方圆不一。盖有平盖、坐盖、飞边盖。盖中有眼无眼,有起韭菜边者。底有平底、凹底。足有三足、四足、五足、六足,有圈足、兽足、芝足、云足。飞边盖者,其足尖如芝形。有四兽纹阴花、锦纹阳花。棠花式盆有纹云龙荷鹭锦文阳花,惟冰梅阴阳纹。半闲堂盆式,同以上各种,金玉珍宝镶嵌,坚厚郑重,纹如锦不一。”《蚟孙鉴·续鉴》则记有贾似道的一盆,有曰:“余尝闻当湖延陵氏家藏一盆,系贾平章半闲堂遗物,金饰郑重,完好精美,足称雅玩。时有好事者,数欲钩致之,终不能夺。后阋墙致毁,深足惋惜。”相传杭州西湖葛岭,也就是贾似道后乐园故址,曾出土不少残盆和碎片,亦为人所重。时至于今,完整的宋盆久已无存,它的形制只能从图谱中去看了。万历间刊行的《鼎新图像虫经》卷首有“王府盆”、 “平章盆”、 “象窑盆”、“宣和盆”四式六幅,虽然看不出它们的质地、色泽以及镌刻、镶嵌等装饰,但形制确是非常精美。

前些时候,读吴翌凤编选的《卬须集》,在卷七里读到吴嘉洤的一首《半闲堂蟋蟀盆歌》,咏道:“宋朝南渡金瓯碎,瓦砾场圆空大内。贾家犹有旧花瓷,故物凄凉增感慨。当年鼓舞半闲堂,狎客雏姬在在忙。不读韬钤筹敌国,但闻蛮触斗空场。疏花寒月篱边梦,细翼轻身塞上装。甲士沙虫争决胜,长须跳跃同超乘。列栅长围几席间,不异襄樊与唐邓。师相红旗望捷音,酒阑不动连和兴。小缸粲烂青与红,丸泥封就何玲珑。功成为赐汤沐邑,一饮一啄心豪雄。草脚苔须嗤蚁穴,镂花涂漆真精绝。风月平章爱游戏,区区片瓦何愁缺。赵家故园失江山,满目冬青泪眼斑。借问六陵何处所,玉鱼金盌出人间。”吴嘉洤出生已是乾隆五十五年,不会见到什么半闲堂的蟋蟀盆,这首歌不过是借题发挥,咏史寄慨而已。

宋盆既已不存,宣德盆就是天下第一等的佳制,明人就争购欲狂,《万历野获编》卷二十四就说:“今宣窑蟋蟀盆甚珍重,其价不减宣和盆。”《蚟孙鉴·续鉴》也说:“明以宣德盆为贵,其款识、大小具备,无不各极精工。有一种名夹底盆,内用磨细五色砖片,间杂成纹,镶于盆底,如铺方砖式;外则有纯素者,如古炉之精采煜煜,光可鉴人,有细镂花鸟锦纹,嵌以珠宝,饰以金碧,绚烂夺目。”当时商山钜室多用此盆斗虫,以为时尚,故也称为“商山盆”。后人得之一二,都舍不得贮虫,往往作为案头的摆设。

康熙年间有位苏州人“梦桂月攀氏”,撰《蟋蟀谱》一卷,其中一节论盆,说道:“盆以贮虫,不可不美,器如连武之竹节盆、宋贾秋壑之瑞毅盆、张之宣窑盆、有龙凤山水花卉人物进贡盆、御窑五彩磁盆、梅稍月盆、五判盆、五鱼盆、清玩盆等名,不一而足。由今思之,古人之制度,未尝不精巧,特具盆太薄,近日易热,近风易冷,宜于南而不宜于北,况未易购求。如得此盆,当陈设于明窗净几之间,花影蕉阴之下,以为清玩可耳。若夫日用以贮虫者也,必须用雨水或甜水,棕刷刷净盆内秽气,用布手巾拭干,免虫受伤,若受伤则斗时不妥,必须洁净粪稀,排斗而胜者。制新盆者须用雨水浸泡透,再用三合土、江米汁垫好,用雨水浸泡透时,贮虫方妥。自己用心收拾洁净,则虫永无弊病,不可粗心草率而矣。”这“梦桂月攀氏”虽说是吴人,但大概常年客寓北京,这段论盆的话,便纯粹是北方养虫家的体会。蟋蟀盆确乎有南北之分,南盆腔壁薄,北盆腔壁厚,这是由南暖北寒的气候决定的。

贮虫之器,或陶或瓷,或竹或木,也有用葫芦的,但居然在王仁裕的《开元天宝遗事》里看到这样一段话:“每至秋时,宫中妃妾辈皆以小金笼捉蟋蟀,闭于笼中,置之枕函畔,夜听其声。庶民之家皆效之也。”这个小金笼,确乎也相当,尽管当时并未有斗虫之戏,但如果丽人而泥盆,总有点煞风景,弄一个精致的小金笼,放在枕边,悬在帐上,听着那瞿瞿之声,在寂寞中消磨那漫漫长夜。

二○○四年二月五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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