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刘宝儿 深圳大学师范学院附属中学
不记得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我与食物之间产生了一种奇妙的联系。每当我沮丧、无奈又不知所措的时候,我的腹腔就会感到一种难以言表的空洞的虚无感,似乎急切地需要什么东西,任何东西,以囫囵之势填充进我的胃。我想那是饥饿感,最原始的饥饿感。
我用野兽一般的姿态进食。那些食物吃进我的嘴里都只有一个味道,它们经过齿根,被舌头翻裹进喉咙,来不及做任何停留就连滚带爬地坠进我的胃里。我享受着这个过程,这种被未经咀嚼的食物生硬地卡住喉咙又割伤腹脏的过程。我吃着,似乎这就能让自己的难过与压抑减轻一些。后来我发现,这并不是一种企图填补的欲望,而是试图抑制的妄想。我在试图用源源不断填充进体内的食物来抑制住周身散发出的冷冰冰的失落的情感。这个时候,食物成了我唯一的依靠。
我想这是病,一种我难以启齿又羞于倾诉的病。进食的同时我感到难堪、厌恶,甚至恶心。我自以为这已经是我生命中最隐蔽的一笔黑暗。但事实上,生命的脚本总会以出人意料的方式out of line。
我从小就是地包天,随着身体的发育,下颌骨越发地前突。我多次跟母亲提过,想要去做牙齿矫正。但自从小学毕业那年父母离婚,母亲一个人微薄的薪水压根支付不起这样一笔费用。我每次都小心翼翼地提起,但无一例外都是不了了之。母亲用她一贯的灰色语调对我强调家里的困难,强调她的辛苦她的不容易,好像对明知这一切情况却还提出种种要求的我感到万分失望。我只得低着头听着,都是些熟悉的论调,却没有任何权利反驳。只是一想起回到学校又要享受男生们为此给我取的外号,就忍不住要站在浴室的镜子前反复端详自己有些畸形的侧脸。鼻下的上唇微陷,下巴长得有些过分。我是想抱怨的,却又觉得没有底气。母亲的辛苦我是一直知道的。我们住在一房一厅的出租屋里,母亲却还是一发工资就想着带我去下馆子买衣服,同时每个月省吃俭用为了给她即将高中毕业的女儿准备大学的学费。每每看见她疲惫地回到家,脚上穿得还是那双就要变形的皮鞋,我只觉得自己词穷,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长此以往我开始选择性地忽略这些,但凡是跟“钱”扯上关系的事一概打掉了牙往肚里咽。直到上了高二之后的一天,我突然发现自己的下巴歪了,上下牙的中线间偏出半个牙的距离。我又急急地跟母亲说,怕它继续恶化。母亲还是那个态度,先是说着“没有啊我看不出来啊”,后来说“地包天也没什么嘛,妈妈就觉得你很可爱啊”,我知道这一切最后又会回到“钱”的话题上,听着这些重复了无数遍的话我突然就没有办法继续安静地听下去了。我霍地站起来指着自己的脸说:“可爱?!你认为这是可爱?!”我说这全世界也就只有你觉得可爱了吧?你知不知道我上小学开始就被所有人围着笑,因为只有我一个人的脸跟他们长得不一样。上初中的时候男生们给我取的外号叫了我三年,到了毕业我才知道那是什么意思……
我的嘴一直颤抖着连话都讲不下去,胸膛猛烈起伏着喘不过气来。这些一直深压在我心里的秘密终于以滚烫的熔岩之势奔涌了出来,灼伤着我,也灼伤着对面有些张皇失措的母亲。我能感觉到自己的脸正扭曲着,和我终于爆发的神经一起拧成了一朵难看的麻花。我只得将声音停下来,我觉得我讲不下去了。我蹲下身开始抽泣,并不仅仅是为了那几个难听的外号,更是因为我知道母亲接下来要说什么。我几乎都能想象到她叹气的声音,对我说,家里困难实在没有余下来的钱……可是我哭了一会儿,并没有听到母亲的声音。我抬起头看见坐在椅子上的她,她正以一种悲悯又心痛的眼神打量着我,见我抬头便将手伸了过来,捏住了我的下巴。还真是有点……我听见她极细小的声音,像是藏进了她额头上层层皱起的眉间似的。然后她抬手去抹我的眼泪,说,乖,咱不带哭的,告诉妈妈,他们叫你什么了?
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是因为想起了那些被嘲笑的时光,抑或是感于母亲最终的松口,我抱着膝盖开始嚎啕大哭,最终还是没有告诉母亲那些可笑的绰号。我第一次发觉原来自己一直都是那么在意的,即便压在心底却还是一直在意着的。我在意到甚至没法张口将那几个字说出来。我怕说出来对我和母亲又是新一轮的凌迟。
两周之后母亲带我去见了牙医。那天去时正是正午,太阳烤得人不想开口说话。我躺在检查台上,听见母亲的高跟鞋正不安地叩着地。我一张嘴医生就皱起了眉头,啧了一声,转身问,孩子多大了?母亲愣了一下,说,年底就十八了。
十八……医生捏着我的下巴又看了几眼,摇了摇头。这也太晚了,像她这样的病例,我们都是从刚换牙三岁左右就开始做,这也太……太晚了……
母亲那边赔了个笑脸,说这以前不是没觉得是问题嘛。
我躺在那里,听着那句“太晚了”,心里就开始湿漉漉地难过。医生继续查看我的牙齿,不断地咬紧,张开,咬紧,再张开。检查台上明亮的照明灯晃花了我的眼睛,但却让我更清晰地看见了医生口罩上方越锁越紧的眉头。我觉得委屈,难堪,甚至羞耻。口腔因为长时间不断开合而隐隐作痛。最后医生终于拍拍我说好了坐起来吧。我看见那个不年轻的医生摘下她的口罩,慢慢地说,照她这个情况,我建议还是手术吧,矫正没有什么太大作用了。
我看见母亲张开了嘴巴,半天没能组织出一句话。医生看看我,说,她这个下巴在不断生长,现在已经开始往左偏了。如果早治疗的话是不会这样的。还是……唉,怎么十八岁了才来?现在已经不是牙齿的问题了,得做手术——医生伸手在自己的下巴上比画了一下——把这后头的骨头切下来一块,脸型才能有所改善。
我已经不敢看母亲了。我觉得自己的胸腔正在被无数失望愤怒的气体充盈着,像一只就快达到极限的气球,而她的脸和她的眼神很可能就会成为戳破我让我爆炸的那一根刺。这时母亲艰难地开口了,那,手术大概要多少费用?
其实我和她一样,最关心的也是这个问题,可是这个问题一经她问出口,我心中躁郁的气体便又多了一分。我想起耽误了我的都是这个“钱”,想起现在还轮到一个牙医对我就诊的时间指手画脚,她看我的那个眼神,同情又怜悯,好像牙齿长成这般又不来医治都是我的错一样。
至少,四五万吧。牙医发话了。
母亲哦了一下,低下头去。随即又抬起头说,那现在做矫正是完全没用了吗?
医生看了我一眼,点点头,可以这么说。而且——她将椅子滑到我跟前,伸手摁住了我两边的脸颊——你看,她这两边的关节已经不对称了,强行做矫正会很痛,而且可能会加重她关节的病情。
后面的话我都听不见了,只觉得牙医诊所里可恶的冷气都伴随着那难闻的干燥的味道一齐疯狂地涌进了我的口鼻、耳朵,甚至眼睛,不然我怎么会觉得视线一片模糊。
走出诊所的时候太阳还是很大,我抬手一看表,正是地表温度最高的午后两点。我冰凉的皮肤在烈日下迅速失水,似乎要帮我的眼睛分担一些眼泪。母亲在后面小心翼翼地跟着,最终走上前拉住了我的胳膊。
几乎是下意识的,我扭开了。
母亲愣了一下,从包里拿出伞撑在我们的头顶。太阳太大了,我听见她小声嘟囔着,来,靠进来点,别被晒着了。
我在心里嘲笑她明显的企图,绝不妥协地朝伞外迈了一步。母亲又把伞靠过来,再次试图挽我的胳膊。等妈有钱了——她的声音因为坚定甚至有些颤抖——我们一次性做好它。
我还是甩开她的手,开始大步向前走。母亲小跑地追上来,说,不理妈啊?妈知道,是妈耽误你了,对不起啊宝贝。我死死地咬着嘴唇,克制着它们此时没出息的抖动,我知道我现在随时可以哭出声来。但我还是强撑着冷笑了一下,并且尽可能地将那个“哼”的音发得愈加轻蔑。我说还要等你有钱了,那可真得等到下辈子去。我用的是我最不屑最恶毒的声音,听起来就像冷兵器时代的唐门暗器,毫不留情地朝母亲弹射过去。我想我当时一定是疯了,不顾一切地试图伤害任何一个想要靠近我的人。
母亲不说话了,她的尊严也到了极限。我们正往车站走,她却突然在我身后说了句“我饿了”,就像是完全忘记了两小时前的那次午餐一样。我跟着她拐进了旁边的一家7—11便利店,挂着万分不耐的神情站在门口等她。然而我看着她,渐渐就于心不忍了。
我的母亲站在拥挤的货架间,有些茫然地挑选着商品。最后她走向冰箱,在仔细读过标签后拿出一瓶矿泉水。我知道那一定是最便宜的一瓶。可不知道为什么,她脸上那种被打散了的迷茫及无措于我竟是那样熟悉。就像,就像当年的那个我一样。
我忍不住了,走上前去,站在她旁边,尽管仍隔着几个肩膀的距离。就快轮到她结账了,她突然扭头对我说,宝宝,帮妈妈去拿两罐王老吉,忘买水了。我愣了一下,指指她怀里唯一的商品,说,妈,这不是水嘛。母亲一低头,说哦,我买了啊。你还是去拿吧,我想喝。
我没有说话,转身走向冰柜,却发现迈动步子变得越发困难。我似乎在无意间强制性地逼出了母亲最难堪的一面,又因为这其中与我的相似之处而感到难以言喻的悲哀。结账之后我发现母亲买了咖喱鱼丸,就是这家便利店的招牌小吃,但平日却因它的价格而从不会出现在我们的账单里。母亲买了最大份的,八个。我看着她拎着水瓶,端着有些烫手的塑料碗准备出门,便赶紧拉住她,故意做出为难的表情说,就在这儿吃吧,边走边吃多难看。母亲看了我一眼,又看了看手里的东西,哦了一声退了回来。招待台上有酱料,母亲却看也没看就拿起一瓶开始往鱼丸上倒。我叫住她,妈,那不是番茄酱,是辣椒。母亲不吃辣,这我是知道的。母亲这才醒过来了似的,看着大半的鱼丸已经染红,她小声叹了口气,似乎是在可惜那食物,又似乎是在感叹自己的不中用。然后我看见母亲开始试图用竹签将鱼丸上的辣酱抹掉,手却一抖,碗也歪了,碗里的东西洒了一半。我看着那些肉丸子沿着桌子边缘骨碌碌地往前滚,一路留下淡黄色的油渍,而我们两个就那样僵持在原地,连手脚都多余得无处安放。我很少见母亲这般笨拙的样子。她仿佛整个人都缩了起来,一瞬间地苍老下去,狼狈就写在脸上,伴着无可奈何。我突然很想逃,不管逃向哪里,但是我得离开这里。我转过身,快步跑开,眼泪终是滂沱而下。
我站在拥挤的货架间,站在食物间,心中再次升腾起那种进食的欲望。我想把那些巧克力、饼干、面包、牛奶、糖果甚至袋装咖啡通通从架子上扯下来然后塞进嘴里。我想任凭它们将我淹没好让我忘记我正在经历的这一切。我两腿发软地在食物的包围中瑟瑟发抖,没有丝毫的勇气转过头去看母亲一眼。我想起中考完后,面对那样的落差我几乎崩溃。母亲尽可能地陪着我,甚至可以因为我的一通电话就直接打的回家。后来因为不习惯新学校,她到处跑关系,送烟送酒就为了帮她不争气的女儿求来一个转学名额。我想起她和父亲分手的那段时间,她带着我跑房产中介,卖房子,又找新房子,一个人上下打点。还有她所在的公司倒闭以后,她每天在家里上网,找各种活干,每天下午等我回家跟我汇报成绩。她干过淘宝,想过做个体,发了无数简历,而那个时候陪着她的,只有一个六年级小学生而已。所以我一直觉得,我的母亲是不可打败的。她可以解决任何问题、任何困难。她就是这样的一个女强人,绝不会像我那样,那么没出息,企图用食物来逃避心中的躁郁。我以为她不会。
然而她现在就站在我身后,以一个我从未察觉出的软弱的姿态。我突然惊恐地发现我的心里居然盛满了又酸又涩的怜悯,像被放进了一口煮开了的锅子,正亢奋又积极地向外冒。
我想起很久以前做过的一套点名游戏的题目,其中有一个,“生命不可承受之痛是?”我记得自己当时写的是“不曾经历,尚未发现”。现在,我回过头,看着母亲佝偻下去的背影,她正低头吃最后一颗鱼丸。那个姿势跟我当时是多么的相像,急切又食不知味地索取着食物,以填补胸口巨大的空虚。那一刻我感觉到身体中爆发出的能量几乎要把我淹没,甚至掩埋了想要进食的没出息的欲望。我想尖叫想咆哮想夺门而逃,想把身旁的整个货架都推倒,想用尽全力毁灭这个世界,因为我不想让任何人看见我不败的母亲也会有这么狼狈的时刻。包括我自己。
原来,这就是生命不可承受之痛。被迫承认自己崇拜的最爱之人也有常人一般的脆弱,痛彻心扉。
我想,我以后大概都不会再那般依赖食物了。这种在一瞬间产生的想法,让自己那样急切地想要成长起来。消灭自己的软弱,在跌倒中变得无坚不摧。任凭这样的期待由胸腔中膨胀着升腾起来,形成哪怕是尚未丰满的羽翼,也希望能用其撑起最大的屏障,像天空一样,保护我最重要的人。
★点评:
把母女之间矛盾和爱交杂在一起的复杂关系表达得很细腻、很真实。母亲因穷困带来的窘迫,女儿因女孩子最关注的容貌而苦恼、而无奈,都展现得很充分。从牙医处出来,进便利店吃东西那一段,更是让人感动。这是来自于生活的贴切的感受。
——赵长天 《 萌芽 》杂志社主编、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