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招魂

“作家杯”第13届全国新概念作文大赛获奖作品选 作者:邵成潇


作者:陈路奇 北京大学附属中学

我还能看见你,一个回声,

……词语,在告别的山脊。

——保罗·策兰  

零下十度的北京,麻辣烫被北风吹散,树枝婆娑,灯影零碎,夜店围剿着故宫,老人寻觅着回家路。

我是蒿子。此刻我站在地下室的那个小房间里,我再一次大声喊着,“我是蒿子!”可是底气还是不足。我马上就要在这窄小的地下酒吧告别演出了。其实我也没唱几年,就唱不下去了。我说去上厕所,实际上是要理一理我的情绪。从开场到现在,酒吧里的音乐雷天地响,我试了几个音,却是满脑子人生无常,越唱心越跑,只好逃回到这个逼仄的小房间里。从镜子里,看见我在努力挤出笑容,这已经很困难了。看着天花板白瓷砖,真像绝症一样。外面的新一代还迷醉在电影音乐里。我恨电影,它拿机械虐待灵魂。还有音乐,它让我们不安的心彻底不安。我们这一代就会拎些别人的幻觉,在精神狂潮中自保安身。可人间的欲望会穿透招魂之歌,总能设法找到我们。

1.逃脱不了远处的法眼

匆忙的谢幕,返场的唏嘘声,让我茫然无措。我还是走了,听天由命吧。真没人了这大街上,这天地间,这道上就我一个人了。我这是要承受一整夜的一整个世界的孤独啊。任凭我们怎么挣扎,也逃脱不了远处的法眼。

十六岁那年,说什么也不上学了,要跑到这样的地方来唱曲儿。那时迷得疯狂,看着台子上那些长发披肩的男男女女,那才叫个活着有范儿。任凭母亲泪眼潸然,怎么也劝不住。我的招数当然是狠了点,可是也只有这招数了。那一脑袋撞墙上,顿时鲜血直流,没有什么样的父母不会让步的。不良少年的招数就那么几下,谁都能猜得着。提起来都没劲。

我的口袋里放着弟弟芥子的信,信是怎么送到我手里,都记不起来了。但我的手触摸到它,就可以读出它的内容:

蒿子你三周没着家了。从你没了信儿那天起我开始发烧,从我发烧那天起你就没回过家。你唱曲子我写字儿,像不像的我们俩怎么说都是亲兄弟吧。现在你跑没影儿了,我可是急疯了要。爸妈又奔出去找你。瞧你,才踏实两年,又来劲了。我在床上醒了又睡,但还知道院儿里雪下得影影绰绰。我实在躺不住了,真就一遍一遍抠脑门儿上的包,嘴上的干皮也给撕得没法再撕了,现在指甲缝里尽是血嘎巴儿和腥味儿。你个畜生到底上哪儿啦?我求菩萨求阴曹地府保你平安回来我都想疯了恨不能把阳寿都给你丫抵押了!跟你说这被窝热得能滋生史前病毒你快把我愁死了蒿子。蒿子,咱这么些年的亲兄弟你这算哪出儿啊?

芥子,与你告别,我要回真正的家了。那鸿蒙时空孕育的呼唤,总归是要传进人耳的。在这虚空中,我多次听见远方的召唤,那遥不可及的招魂歌。

我所面对的世界,可以说是无力改变。我环视四周,找不到一个确切的存在。除了熟悉的欲望,我们现在什么也无法信任。世界成了实现我梦想的通道,我却并不能进入生命本身。我们本来站在世界这个大平原上,可人们却假想出河流,有了河流就有了彼岸。越来越多的人这么想,世界就要被人撕裂了。还剩什么呢?我再次环视四周,还是找不到一个确切的存在。

想起那年暮春新歌发布之夜,那是真正的辉煌啊。我头日里把全部长发漂染成雪白,到晚上开场,坐在舞台之中,追光就打在脑门儿上,那真是个雪人儿!老蒲提了把亮光闪闪的大剪刀,全场屏住呼吸,老蒲上来就把我的头发咔嚓咔嚓剪得精光,顿时白雪纷飞,银蛇起舞,全场欢呼雷动啊。而后是我一个箭步飞得老高,唱起了我的非凡之作:没有革命的日子,我的身体是破裂的簸箕,倒扣在正阳门的顶儿上,从我的施舍里找不到圣栎树的果子。还未处决的人,将我赶出手艺人的家门,世界因冷静而发狂,只剩一具日蚀的空壳。拿来给夭折的人儿打一枚戒指吧,他受宠若惊地尖叫:“真是双喜临门啊……”

那个现场真是疯啊!我看到边门口上,芥子靠着门框,泪眼婆娑,他是高兴还是伤心啊?那时我可是不管不顾的。

芥子说起话老是颠三倒四,可他能把葬礼办成喜事,总有一股子乐呵劲:

蒿子,听着你的歌,我并不乐。乐的是咱俩闹腾事儿。还记得在正阳门边儿那天,咱俩那底下啃苹果,啃得那叫一气势磅礴!你还把苹果核儿砸洋大妞儿腚上,弹了个老高,都记着吧你?

以前你从学校楼道捡的一本破皮的《 树上的男爵 》,你偷回家,咱俩浸泡在床头灯的光辉里翻它。妈在那边儿看《 鼠年运程 》。啊日子真快!咱俩整个儿就是书里那对儿活宝弟兄,你赖树上不下地,我就得是那没出息的报信儿弟弟。你也这么想但你怕说出来伤我的心。可咱没那贵气的范儿。

你爬上去的不是圣栎树,是那往西歪的水泥电线杆子。这儿没有让你爬到西班牙园子更甭提圣栎树了,你稍一失足下面直接就是大砣他姑的菜摊儿,要么就是李叔那大酱缸子,然后全胡同的人过来哄抢你晃荡的影子,表在自家大门儿上,跟终于尝回鲜儿吃上螃蟹似的。太夸张了,我不敢想了。我眼前全是你富饶世界的幻想,你凭什么告诉我?你什么都不该告诉我!我玩儿不起蒿子。

2.反复听见迟疑的呼唤

我走不动了。曾经老想着最终的谢幕,那是我毕生夙愿。你知道,谢幕是辉煌的,无论人生多么卑微。我幻想着谢幕从良的那天,我在舞台正中央,一束亮光把我打回我小时候那种惨白。我伸出手,想去拉旁边的人,却发现没有人。光哗啦啦地撒到观众席上,到处疯窜,观众席竟也是空的。光束越来越多,终于成了五光十色,在全场打来打去。我的感言还没说呢,可压根没人听没人理。那一刻,我只是饿,没别的。过去想象,今天却都成了真,意义却变了质。

你很难理解,在我这个年纪,人家想着成功,而我却总想着谢幕。可能是我从来就没有真正登台吧?看看你们自己一双双渐渐灰暗的眼睛,是什么没让它们变得抑郁,让你们从辣辣的人儿变成轻描淡写的人?夜光中应该是篝火啊!你无法知晓软弱无力的失业者在想念家乡留守的孩子的林间空地时的悲痛。只有软弱者才逃避生活吧?

那时,在我无力面对的学校,那么热闹的场面,成人节上,男孩全体西装,不再有机会来享受苦短人生了!

世界真的像先哲告诉我们的那么难,又那么简单吗?去除人的欲望,就能活成真人。或者这世界,真的像那些先知说的那么伟大吗?去献身于主,力报圣恩,就能往生天国,光彩照人。

芥子这几日接连不断来信,信我是收到了,人他却见不着。芥子真着急了:

我从床上下来右脸就麻得像给铅烙了,你不知道我心蹦得比杭州公子哥的车速还快,蓬头垢面再也挤不出笑容。我开着滴汗的玻璃窗,外面积雪还跟白沙地似的,蒿子要是你在,肯定又烦隔壁那煤烟和炝炒白菜味儿,琢磨范老太太是不是把她家胡椒面一块儿搁锅里炸了呀。

风要把你吹废了吧?你就夹在风里。成心吧你就。你铅笔盒上的漆也让我抠掉好几块,上面的假米奇画得跟烤焦的狗似的。我真想不通你的路数,但生活的巨影让我觉得前方的路堆满烧焦的米奇和希望。我醒着的时候动不动就想你这些年头的经历是不是都能换来点儿牢固的名堂,别人是瞧不见的,你却能用它平蹚人间是是非非。

可现在呢?四周的黑暗也还空空如也,我独自走向了哪条钢索?同行的人呢?他们露出笑脸,还泛着光。

都说“离去”需要现实原因,但没有原因的缘由,那从内心滋生出来的缘由,可能连缘由都不是,就是要招你的魂啊!那是无法抗拒的。芥子,你可能不知道,那些年,我嗅着隔壁范老太家的油烟,经常感动不已呢!可是我总要离去,我那时多么渴望唱歌,因为周围一片黑暗,只有唱曲子可以驱开黑暗,有一道光引我穿过黑暗。我害怕黑暗,总是被它包围,无穷无尽,我想我一个人待在宇宙中,只有一种声音,可以从深处传来光,又照射出去,像星星一样,我一直要追着它……这招魂的光亮,那么稀薄,又是那么执拗,它对我真是不可抗拒。

芥子你这就知道我那些年为什么要拼死跑到那样破旧的小酒吧去唱那些曲子,你问过我,那样唱有什么出息?这不关乎出息的事。就像我现在不唱,要再次离去,也不是因为这活儿没有出息。不是,这不关乎“出息”的事。

那些年你还没去唱歌,你是诗人蒿子。学着跟我说你写诗的事儿。诗人蒿子,我们无望地巴望你上学从良,我从来不知道你想什么你看到了什么。他们全想你是愤青,但你是诗人,他们就成天期望看你制造天下大乱。你在肯德基抄出一张揉烂的挂科卷子就写出了一个惊天秘密。

后来还是那肯德基,不,是肯德基隔壁的王爷府。隔壁的范妹攥着我的手,用她那紫辣辣的翻盖手机给我拍照,发出咔嚓声像剪子剪断我的神经。我全看见了,她的眼睛核裂变成憨豆,嘴唇像一根快绷断的鱼竿儿。我突然预感下一秒她的脸就要给崩碎,崩进全家桶里又被鸡腿儿踹出来。奇妙的时代!我不能老盯着她的脸跟欣赏世纪试验品似的,我怕早晚有一天我也得变成那副德行蒿子!你又能说什么呢?你看蒿子我已经成那样儿了。

那些年,每天夜里睡在那邋遏的小屋里,水泥地上垫着一块木板,硌得我背部生疼。吃剩下的馒头,上面抹着牛肉辣酱,香气四溢,惹得老鼠活蹦乱跳。这也是一种生活。从半地下室的气窗往外望去,就可以看到天空,那么蓝,像一只蓝色的风筝。

可是窗前总有层薄雾在飘浮,导致我看不清风筝飞去的方向。只是想童年会无穷地延续下去,直到那呼唤像风中的蛇,从厨房、过道转弯来房间找我,直觉红热起来,连同那一片雾翻滚进去。那声音持续不断,警告我不要去分享他人的幸福,哪怕极亲近的人,似乎才是生活背后的真实。我并未因声音响起而决计放弃生活,而它也许并非真的质朴无瑕。

我在这样遥远平庸的居所反复听见迟疑的呼唤,那种语气却明明属于黑夜。

3.这天空下,在这地上的人

这几年,我一直对那蓝风筝念念不忘,我无法忘记它那寂静。每当春天来临,在有风筝的天空里,一切触摸起来都是如此真实。后来读到这样的诗句:“光明的文字划过黑暗,比流星更为神奇/我比自己的影子更寂静,穿过纷纷扰扰的贪婪。”( 博尔赫斯《 宁静的自得 》)我会感动得心痛,如同是那个瞎眼老人在多年前给我的留言。

我记起那年夏天,从火车上看出去,轨道伸向北方广阔的平原,一路上的山脉,或者收空了的大麦地,在六月乌云的天空下都格外安详。火车在路上缓慢地进入隧道,黑暗开始在窗子外穿梭,镜子里此起彼伏地显出湖泊的面目。平原遥远的天边上又突然冲下来一条闪电,它异常凶狠,这样的景象是从来没有的,它就像一根邪恶的毒针刺穿大地。几个小时以后,天就会变得蓝而清澈了。

后来我走到珠峰下,真觉得如同站在天空之巅,看到面前的大地和雪山,还有人、废墟。那一群背负厚重行囊的留宿者四处张望,不停地伸进大海又缩回来,发出阵阵冷笑,永无停息,有着忘却父亲姓名的狠心。就在这时仰望到时间不可测定的近距离天河。没有一个人会无视那样的夜的星空的。在这地上的人,无一不是星星的子女。那天河有的只是无穷,反让人感到确定自己实在地存在着。我的平静从这里开始。

这就是北方,苔藓

在太空沉睡

我想到出城的日子,心就微微颤抖,我渴望走在山坡的背阴。晴天一出太阳,山坡会投下深重的黑暗,小屋子变得漆黑。屋子的外面到处挂满了铃铛,在风里,它们会奏出不同风格的乐曲。

冬天来临,行走终于变成一项英雄事业。那些藏人每天黄昏爬进湖中小岛上的雪山,赤裸着身体把自己放到雪里。等到太阳掉落时穿过山上,把当天身上的雪都消融掉。长发藏人冬天在雪地里洗澡,头发长了一大截。他每天一边下山一边剪头发,咔嚓、咔嚓,简洁而凶悍。可在我这里,明确地感觉到,他的铁剪刀是“不成立”的,他渐渐地丢失了剪刀,头发越来越长,咔嚓声却越发缥缈。他看着山下的谷地,秃鹫飞过夕光浸满的干草堆,寒冷浸泡在猎猎的风里。这些光着头的鸟没有眼睛来看空气,那里密布泪和灰……

4.远处又传来声音

远处又传来声音,那呼唤声满世界回荡,我已身心俱疲,对于全部真相无比厌倦,我知道。我正走去更远,最后一次倾听。竟听见窗户附近升起山地歌谣,像一只蓝色的风筝,现在还记得——那朦胧的飞行,飘过平原。

这声音从晕眩的梦中,从亏欠的梦中无止境旋转地回荡,从老旧庙宇中的圆柱之间传来。那狠狠的念经声,那秘密的回声……

我终于惊醒。这里像是城市的边缘,路途泥泞。雾格外浓重,远方山蒙林蔽。

多少次早晨从这里经过,在雾很朦胧的时候出门。这条路很昏暗,但出口却有一丝光亮,晨雾由淡金色变成蓝色,草丛里阴森森的,天空明亮起来,渐渐开始刺眼。现在我明白了,过去只不过是场游戏,不要害怕,现在还挺好。我开始颤抖,我的耳朵冻得发紫,还好有晨曦,我越走越快,太阳现在应该要从山脉后边整个露出来了。天空越来越明亮,不再冰冷。

远方的召唤属于天空和旋转的夜。我凭它独自穿过了多少人的灿烂生活,在那里影子没有了它们的主人,遍布这死亡子宫的地面,它们将这地面分割,那里我已无处立足。只有远处苍茫的夜空,旋转的夜空里。天边升起的那太阳,又比昨天落的时候重了不知多少分量?

我知道,我正走在回家的路上。我的那个兄弟,他还在赖床吧?

★点评:

在众多参赛作品中,《 招魂 》的复杂性取向令人惊异,不单向的表述、不单薄的思虑、不单调的节奏、不单一的知识,都统一于奇特的想象性逻辑,也归于一种心魂终极的深度追索,读来有别样的沉雄之气。

——施战军 鲁迅文学院副院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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