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引言(7)

《存在与时间》释义 作者:张汝伦


追问“我存在”的意义,表明海德格尔根本反对胡塞尔“纯粹自我”的概念,而要越过意识理论的主体,回到具体的现实生活中的自我:“这里得把我理解为是完全具体的、历史的、事实的自我,在历史的、具体的自身经验中才能接近。”(Heidegger,Wegmarken,Gesamtausgabe,Bd.9,Frankfurt am Main:Vittorio Klostermann,1996,S.30.)“因此,我有我,即我在其中把我自己作为自我与之相遇的那个基本经验,是十分重要的。”(Heidegger, Wegmarken,Gesamtausgabe,Bd.9,S.29.)从这个基本观点出发,海德格尔针对胡塞尔唯我论的认识论,提出了他的经验概念,这个经验概念强调的不是理论静观,而是身体—历史的生命活动。这种活动就是人存在本身的实施(Vollzug),它是前反思的经验,或者说,原始经验。在“事实的经验中我并不问自我是什么,我在可理解的东西中通过生活有自我”。(Heidegger,Grundprobleme der Ph nomenologie(Wintersemester 1919/20),Gesamtausgabe,Bd.58,Frankfurt am Main:Vittorio Klostermann,1992,S.166.)也就是说,在海德格尔那里,自我不是一个反思的概念,而是一个存在的概念。“我存在”的意义就是我首先是一个实施着的自我(vollziehenden Selbst),即存在着的自我,而哲学作为人的一种存在方式不是外在于这个自我的东西:“从事哲学者本身及其尽人皆知的不幸同属……哲学的事情。”(Heidegger,Wegmarken,Gesamtausgabe,Bd.9, S.42.)哲学的前提就是通过生存实现的人类生活,哲学属于这种存在,是这种存在的一个要素。如果这样的话,哲学的问题其实就是人类存在的问题,反过来,人类存在的问题必然表现为哲学问题。

但是,倘若我们就此将海德格尔的哲学理解为克尔凯郭尔、雅斯贝尔斯或萨特式的生存哲学或存在主义哲学,就大错而特错了。海德格尔毕生为澄清人们对他早期哲学的这种误解而努力。对于海德格尔来说,指出迄今为止哲学未能抓住事实的生命经验本身,因而不能成为元科学,不是要提出某种生命哲学或人的哲学(哲学人类学),而是要从根本上检讨西方哲学的问题。西方哲学未能把握事实的生命经验,只是它自身痼疾的一个症状,他要从这个明显的症状出发,从根本上颠覆西方形而上学的传统。他的目标,不是人,而是一般存在,或存在的意义。事实的生命经验固然给我们提供了进入哲学根本问题领域的线索,但同样也容易使我们误入歧途,错失真正的问题。“事实的生命经验不仅是哲学(Philosophieren)的出发点,而且恰恰也是本质上妨碍哲学本身的东西。”(Heidegger,Ph nomenologie des riligi sen Lebens, Gesamtausgabe,Bd.60,Frankfurt am Main:Vittorio Klostermann,1995, S.16.)《宗教生命现象学》中这句意味深长的话,就表明了这种危险。

为避免这种危险,必须始终强调哲学的基本问题只有一个,这就是存在论的问题。存在论也只有一个研究对象,这就是存在本身,或者说一般存在(Sein überhaupt)。基础存在论的基本问题,《存在与时间》的基本问题,不是人,而是一般存在的意义,或存在本身的意义。迄今为止的西方哲学之所以不令人满意,之所以没有抓住事实的生命经验,就是因为在这个基本问题上走错了路,在存在论上走错了路,甚至可以说根本没有抓住这个问题,而把存在者当成了一般存在。这样,人的生命经验,即人的活生生的存在,就变成了一个死的“对象”。因此,要解决哲学成为真正的元科学的问题,要把握事实的生命经验,不能就事论事,而要从根本的存在论问题上解决,即要解决一般存在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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