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而当时社会风气开放,李季兰广交朋友并未受到过分阻拦,亦无失德之类舆论哗然。和尚、官员、名士、文人墨客,她交朋友并不注重身份,更在乎心灵的契合,韩揆、刘长卿、阎伯钧、萧叔子等也都与她有过密切交往。而从诗文中可以确定的是,阎伯钧曾一度虏获她的芳心,在他赴任剡县时,她为他写下“妾梦经吴苑,君行到剡溪。归来重相访,莫学阮郎迷”的诗句,分手后则“情来对镜懒梳头”, 泪水如玉箸般连绵。
多情总被无情伤,银灯空照不眠时。满怀真情的李季兰一再受创,内心刻满伤痕。长久以来,她一直渴望着能得一知音,携手游人间,相伴到白头。可惜兜兜转转,几经波折,蓦然回首时才发现,情爱皆空,一切皆幻。
至近至远东西,至深至浅清溪。
至高至明日月,至亲至疏夫妻。
—唐·李冶《八至》
好一句“至亲至疏夫妻”!这首诗的前三句全只为衬托最后这六字箴言!淡致的语言浑似脱口而出,细细品味,反复咀嚼,却觉意味深远,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
是啊,男人和女人的关系是多么微妙难言,爱与恨,聚与散,往往在于一念之间,转瞬之际。是至亲,海誓山盟,两心相依,多么地甜蜜醉人;可也是至疏,一朝离散,便成陌路,花落人亡两不知。
缘来缘去缘如水。李季兰终于看淡了。这原是送她入观的父母、谆谆诱导的师父一直期望的,无奈她终要自己历练一番,在血泪伤痛里用心去顿悟,去领会,去参透。
如果说,李季兰曾抱有还俗嫁人为爱痴狂一生的念头,那么这念头,在数次打击下,已经烟消云散了。三十岁后的她,虽依然以诗会友、交游广阔,甚至比之前更为任性纵情、放浪形骸,心底已再无痴心妄想。
李季兰与朋友们同歌共酒,恣意畅谈,席间言笑毫无禁忌。一次聚会,患有疝气病、常用布兜托起肾囊以减少痛楚的刘长卿在座,她知道此事后当即吟诵了一句陶渊明的诗“山气日夕佳”,以谐音讥笑刘长卿,而后者也毫不示弱,迅速回应以陶渊明另一诗句“众(谐音重)鸟欣有托”,惹得当场众人喷茶大笑。
由此可见,李季兰在男女社交方面是坦然率直,毫不扭捏作态的,她在诗作中也并不避讳隐藏这一点。情之所至,吟咏相赠,一切只为自己的心,至于其他人如何看待如何揣测,她全不在乎。
而每一段情对她来说,从初开到怒放再到曲终人散,已如花开花落般自然。是真便好,何必追问有多真,有多深?无论谁都是匆匆过客,无论什么都是过眼云烟,但得一时取暖,留取瞬间温情作为人生记忆,便已足矣。
正是这种开阔的心境,或消极的随缘,让李季兰在面对真情被辜负、面对离合聚散时,不至于如苏小小般含恨而亡,也不会像鱼玄机那样自暴自弃。她寄情山水,将万般心事皆付与瑶琴诗歌,游戏人间,悠然人生。
随着李季兰诗名的远播,在天宝末年,即公元755年,唐玄宗竟特意下旨宣她入宫,想见见这名倾一时的才女。李季兰闻讯后,悲喜交集。临行前还写了一首诗描述当时的心情:
无才多病分龙钟,不料虚名达九重。
仰愧弹冠上华发,多惭拂镜理衰容。
驰心北阙随芳草,极目南山望归峰。
桂树不能留野客,沙鸥出浦漫相峰。
—唐·李季兰《恩命追入,留别广陵故人》
李季兰的心情可以理解。此时的她已近不惑之年,早已失却了当年的美貌与光华。如果可以选择,想来她也许宁愿不见天颜,也希望保持自己才貌出众的美名吧。
她在宫中的那段日子自是备受赞誉,临归还得了不少赏赐。唐德宗时,她又再次被召见,被赞为“上比班姬则不足,下比韩英则有余,不以迟暮,亦一俊妪”。
人生二悲,英雄末路,美人迟暮。随着岁月流逝,李季兰年老色衰,门前冷落,晚景凄凉。如果说,纵然贫困落魄,能这样度过晚年还算安然的话,那么李季兰最后的结局确实非常凄惨,令人倍感惋惜。
公元784年,李季兰给篡位叛臣朱泚献诗称贺一事,为她引来了杀身之祸。唐德宗对她这种附逆叛国的行为盛怒不已,大声斥责道:“汝何不学严巨川有诗曰:手持礼器空垂泪,心忆明君不敢言?”无言以对的李季兰终被唐德宗下令乱棍打死,时年约七十五岁。
曾经风情万种的女冠诗人就这样长眠黄土,但她的才华并未被历史的烟尘掩埋,如今虽只能欣赏到她的十六首诗歌,却足可想见她当年的文采风流,想见十六岁的她投射给香客那“回眸虽欲语,阿母在旁边”的含情目光,想见她初坠爱河时沉醉娇媚的神情,想见她与陆羽、皎然围坐清谈的沉静,想见她呼朋唤友、笑语连珠的爽朗……无论有多少褒贬非议,千年之后,定还有人会不由自主忆起这个一生未嫁、头戴黄缎道冠的狂放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