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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俄罗斯知识分子中的“刺猬”——平民…

倒转红轮 作者:金雁


皮萨列夫更是开出了这样一个公式:艺术=游戏=无意识的消遣=再现空虚的生活=无病呻吟+矫揉造作,接下来最后的结论是要彻底消灭美学。别林斯基说:“真正的美学任务不在于解决艺术应该是怎样问题,而不予确定什么是艺术的问题”。皮萨列夫更说:“美学这门科学是不可能存在的,只有彻底消灭美学,并使那些研究哲学、不劳而获的庸人所愚弄的人永远清醒过来”。[ ПисаревД.И.Польные собрание сочинений.М.,1956.Т.4.с.499.]别林斯基倡导,文学家是为另一个世界而存在的,因此别林斯基被列宁称之为“代替了贵族的平民知识分子的先驱”,[ 《列宁全集》第2版,第20卷,40页。]是“农奴利益和情绪的表达者”。别林斯基树立了战斗性的文学评论,文学在此的推动下,成为“为民请命”形象表达。

皮萨列夫更把文学的现实意义提到了极致,提出要否定浪漫主义,认为普希金不过是一个“缺乏深邃思想的杰出的修辞学家”。[ 转引自刘宁主编:《俄国文学批评史》上海译文出版社1999年,364页。]19世纪文艺批评的主流是别、车、杜等人为代表的革命民主主义,这种文学批评始终带有以下层人自居的正义色彩,从文学批判到批判文学,写作日益成为表达正义的直接手段,作家不仅靠文字来控诉专制和黑暗,而且要求创作本身就是区分正义和邪恶、黑暗与光明的行动,建立在唯物主义、理性主义思想上的文学暴力一直延续到1909年的《路标》才得到扭转,流亡在美国的纳博科夫(1899-1977)对这种现象依然耿耿于怀,他在给埃德蒙·威尔逊(1895-1972)的信中说:“谈到恐怖的话,您是否知道,俄国革命前很长一段时期内,激进思想在俄国出版业中如此强大,以至于勒诺特尔(法国保守派史学家,著有《法兰西历史逸闻》等作品)作品无法出现在俄国,我们事实上有两种书刊检查!”[ The Nabokov Wilson letters Correspondence Vladimir Nabokov and Edmund :Harper Colophon Books,1979,p32. ]以至于不同倾向的作家都在文学作品中表达他们对时代的回应。屠格涅夫的《前夜》和车尔尼雪夫斯基的《怎么办?》中塑造的形象就体现了两种不同的社会思潮对同一时代问题的不同解答。

这时别林斯基高调批判普希金的为艺术而艺术,从前他很喜欢普希金站在精英主义的角度的诗作《愚民》中的思想,赞同普希金批评俄国的下层愚昧、沉默、落后,现在他对这首诗中“老爷气”表示愤恨,他说,任何真正的诗都是从人民的土壤上产生的,普希金没有理由也没有权利贬低广大的劳动人群,他不能宽恕普希金对“地上的蛆虫”、对“愚民”所采取的蔑视态度。别林斯基说,“谁轻视群众,只为自己写诗并且只写自己,他就有做自己作品唯一读者的危险。”[ БелинскийВ.Г.Польные собрание сочинений.М.,1953-1959.Т.7.с.345.]他对当时的宫廷艺术家提出的“为艺术而艺术”这一理论持激烈的否定态度,据屠格涅夫说,别林斯基明确表白“我对一切愤怒的贵族子弟和拙劣的诗人怀有恶意”。[ ТургеневИ.С.Польные собрание сочинений.М.,1955.Т.10.с.296.]皮萨列夫更称普希金为“崇高的蠢货”,说“你,上天的儿子,地上的蛆虫过着半饥半饱的生活,而上天的儿子却具有一层结实的脂肪,这一层脂肪是他完全能够为自己建立大理石的神像,并且肆无忌惮的唾弃穷苦同胞们的瓦罐”。[ ПисаревД.И.Собрание сочинени.й.Т3.М.,1956.с.226.]别林斯基在他生命的最后几年,认为批评的最高准绳是根据“社会阶级和阶级关系的历史发展”而决定的。[ 普列汉诺夫:《普列汉诺夫哲学著作选集》第5卷,三联书店1984年,253页。]他提出“美学是死的科学”,60年代这个思想得到进一步的发展。皮萨列夫在《美学的毁灭》里说,车尔尼雪夫斯基在写自己的学位论文的时候就带有这样的目的:毁灭美学,把整个美学打破成几小碎块,然后把这些碎块研成粉末,再把粉末吹散到四面八方去。[ ПисаревД.И.Собрание сочинени.й.Т3.М.,1956.с.419.]

别林斯基在批判“老爷艺术”过程中把矛头直向普希金,认为他的作品充分体现了那个高高在上的阶级玩弄的所谓“纯艺术”。别林斯基说普希金是贵族等级的诗人,他展现的是俄国上流社会的画面,“你们在他身上处处看到这样一个人,他的整个灵魂和躯体都是属于他所描写的那个阶级的本质的基本原则,简单的说,你们处处可以看到俄国地主”的嘴脸,站在他的阶级立场上看问题是一个不变的“永恒真理”。[ БелинскийВ.Г.Польные собрание сочинений.М.,1953-1959.Т.7.с.502.] 人们不止一次建议普希金写一些歌颂祖国的有教育意义的作品,他宁愿喜欢“纯”艺术,有人问,他为什么会钻到和他毫无共同之处的圈子中呢?为什么不能在更广阔的天地里呢?是教育和习惯妨碍他这样做,上流社会吸引他,普希金在上流社会寻找消遣,……在一定历史时期,不愿意在冷漠的和不开化的人群面前对牛弹琴,就必然一定要把聪明和有才能的人们引向为艺术而艺术的理论。很显然,在这样的时代,诗人也躲避不了共同的命运,他们的灵魂陷入“冰冷的梦中”。[ 普列汉诺夫:《普列汉诺夫哲学著作选集》第5卷,三联书店1984年,231页。]普列汉诺夫后来公正地评论说“别林斯基是根据普希金所属的等级的历史作用和情况来解释普希金的诗”。普列汉诺夫说,别林斯基提出的消灭美学,是因为“美学现象由于哲学上和精神政治上的原则而复杂化时,每次都会使是别林斯基失去辨别真理的能力。[ 普列汉诺夫:《普列汉诺夫哲学著作选集》第4卷,三联书店1974年,447页。]

普列汉诺夫认为别林斯基对普希金的批判是不公正的,他分析当时的社会背景时说,普希金有他不得已的苦衷,“十二月党人以后,当时社会上最有教养最先进的代表人物都退出了舞台,这不能不是社会道德和智力水平随之大大下降”,纯艺术成为他的最后的“逃亡地”。他在另一篇文章里还说:‘四周一片凄凉和沉默,一切都是唯命是从、惨无人道、无可救药同时又是极其浅薄、愚蠢和渺小,寻觅同情的目光所遇到的只是奴才似的威胁或惊吓,对他不是回避就是加以侮辱’”。普希金是在这样的环境下成为为艺术而艺术的理论的拥护者,“凡是在艺术家和他们周围的社会环境之间存在着不谐调的地方,就会产生为艺术而艺术的倾向”。[ 普列汉诺夫:《普列汉诺夫哲学著作选集》第5卷,三联书店1984年,822页。]普列汉诺夫为普希金辩护说:“在20年代俄国知识界的希望破灭以后,纯艺术的理论表现了优秀的有才智的人们的这个愿望,摆脱痛苦的现实,去到当时他们唯一可以达到的崇高趣味的领域,当别林斯基起来对他口诛笔伐的时候,它已经具有了完全另一种意义。别林斯基和60年代的启蒙主义者让普希金承担别人的罪过,这是错误,是由于他们同敌对者争论中不善于采取历史的观点而造成的,别林斯基关于普希金的许多意见中,争论的因素是非常明显的,当时普希金首先是这样一个诗人,为了理解他,必须放弃启蒙主义者的抽象观点,启蒙主义者是很难理解普希金的,正因为如此,别林斯基对待普希金往往是不正确的”。“他的美学法典是狭隘的”。[ 普列汉诺夫:《普列汉诺夫哲学著作选集》第5卷,三联书店1984年,237、247页。]

从别林斯基开始倡导的所谓“功利主义的艺术观”,要求“艺术作品具有评判社会现象的意义的倾向,其实,人们乐意参加社会斗争的决心,是在社会上大部分人和多少对艺术创作真正感到兴趣的人们之间有着相互同情的时会产生和加强的”。[ 普列汉诺夫:《普列汉诺夫哲学著作选集》第5卷,三联书店1984年,829页。]所幸的是普希金时代还没有动不动就上升到“社会制度的有意识的保护者”的高度,这是普希金的大幸。拿普希金开涮是别林斯基的一大创举,使这位“可爱小巧的庸人”(皮萨列夫语)声誉扫地是平民文艺批评的特征。在平民思想形成的时期,他们认为艺术是贵族奢侈的享受,因而对艺术持消极态度,在“现实主义美学奠基者”别林斯基看来,艺术问题首先是道德问题,在多数同胞被剥夺了艺术的享受,贵族们对穷人的利益漠不关心,他们要为了穷人拒绝享受艺术。别林斯基这一阶段对美学的态度、对文学评论的创建与后来的车尔尼雪夫斯基、杜勃罗留波夫完全是一脉相承的,他们由此开创了俄国文艺评论的“阶级出身论”的先河。从此平民知识分子作为人民代言人的形象便树立起来,使他们名声大噪。在他们的文艺创作三原则(现实性、战斗性和阶级性)的提倡下,俄国的文化价值、美学价值一方面视角向下人民性的取向增强,贵族作家纷纷对自己文学作品创作的“正当性”充满了痛苦的怀疑,虽然他们很反感“战斗的唯物主义”,但是由于“使用白给的劳动力而导致贵族群体经济合法性的失却”,“道德形象受损”,尤其到50年代后期,社会上形成强大的废除农奴制的舆论压力下,他们不得不小心翼翼地维护着与“子辈的英萨洛夫们”的关系。这一时期,俄国思想界的“三套车”裂痕已经出现,只是还没有达到决裂的程度,新生代文化的粗鄙化和“自我封闭化”的趋势已初见端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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