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六部分

蔡澜谈日本 作者:蔡澜


日本酒等级

我们去日本料理店,叫了日本酒,一小瓶一小瓶的瓷樽上桌,喝完之后也不晓得是什么牌子,最大的分别只是甜一点或涩一点罢了,至于是超特级、特级、或是一级和二级,那是绝对辨别不出的。

你喝不出好坏,别人懂得呢?你可以这么反驳,但是,事实证明,有的二级酒是比超生气勃勃级更好喝。

原来日本酒的等级根本没有标准能够鉴定,它不像白兰地那么容易地将年份分成X.O.或VSOP,所有的日本酒一做出来都只是二级酒。

如果酿酒商拿了二级酒向政府申请为一级或特级,政府便会做做戏地叫一个二十人组成的鉴定团体去试一试,通常都会批准。

因为一大瓶一点八公升的特级清酒平均卖二千七百三十円,政府要抽一千零九十六円的税,是四十多巴仙。一级则抽二十七巴仙,二级最少,只有十四巴仙的税收。给你高一等,税多一点,何乐不为?

至于超特级和特级都是酒商要面子做少量来打招牌,钱赚得最多的是在卖二级酒的时候。今后诸位在日本百货公司买酒,不必计较什么等级。反正,超特级也好二级也好,喝多了,第二天包你一样会头痛。

生蟲

给人家请去吃日本菜。

上桌的第一道是生牛肉,主人一直戏我举筷,但说什么我也不敢吃。

并非不懂得此种天下美味,而是这几片牛肉解冻过久,已渗出了血水,沾满碟子,非常恐怖。

日本料理之所以贵,是什么东西都大量地浪费,头尾丢掉、边丢掉、切出来不好看的地方丢掉、颜色略不鲜艳的丢掉。

除此之外,讲究的是解冻的时间,细菌在结成冰时死掉,肉类解冻之后,新细菌还没有产生之前进食,一过了这个期间,当然,又是丢掉。

好日本菜馆,绝对不让客人打包拿回家吃,万一出了毛病,这家老字号的招牌就完蛋了。

当今日本料理满街都是,柜台的玻璃橱窗中的鱼生,卖不出去便一直放着,绝对不讲究卫生,我一看到即刻反胃,戏各位也千万不要去试,遇此情形,叫一客烧秋刀鱼,比什么都好。

假冒的名牌货穿在身上,自欺欺人,没有什么大毛病,但吃假日本料理,先被人敲一笔,吃完了肚子还要生满蟲子,你说值不值得?

自炊

东京的东西,的确很贵,尤其吃饭,价钱比许多地方高得多。但是到市场去买回来自己烧,却很便宜。

猪腰更是贱价,因为日本人不懂得处理。我们将它切成大片,加海蜇皮头和油条片等一块儿以糖醋之,他们一吃赞好。

猪蹄他们也嫌烦。韩国侨民争而食之。我们也常买回来滷一大锅,吃剩了放在窗外,冬天自然结冻,极高的享受。

鱼头他们除了鲷类外,一概不吃。穷留学生常到鱼档去,见卖鱼的将一个个大鱼头斩下扔掉,便假装向他们购买,多数得到免费赠送。拿回家以白菜豆腐烧砂锅或加香料咖喱鱼头,香喷喷地引到邻居来访。

一次,    家父来探望。我知道老人家喜吃鸡尾,这一直可方便,鸡店中一盘盘肥大者,并排成列,一盘四十八个,当时只要几块钱。用大锅煮粥,再倒入那四十八个家伙滚一滚,让家父吃一个饱。可惜的是,老人家以后减少了一道美味。

不那么简单

假东洋店铺越开越多,嘴边还未生毛的小子学大师傅拿刀切鱼,看了心惊肉跳,打死我也不敢去尝试。

东西生吃,是一种艺术。

普通一个做到站在柜台后的厨子,至少要花十年功夫。起先几年只能打扫店铺,关门后洗刷,开店前再濯净。保持清洁是吃寿司的最大原则。

接着送外卖,这段期间考验一个人对待客户是否有足够的耐心和礼貌。一有差错,即刻被淘汰。

五年下来,刨器碰也碰不到。优秀的学徒这时候学习陪伴着买手到渔市场办货。当然老前辈只是指指点点,学徒要扛着几十公斤的海鲜,吭也不能吭。

再来才学到炊饭,醋的分量要加多少;鱼的贝类的生物构造,如何去刨开。头尾部份必须浪费地扔掉。吝啬成性的厨子,切出来的肉块一定不好看,是二流的厨子。口才训练更是重要,客人有什么话题,即刻像艺妓一样要能搭得上;不然,是三流厨子。

老师傅把蒸蛋功夫教给你的时候,那你已经有希望成为一流人物。这是最后的考验。第一层鸡蛋越薄越好,第二层是烧鳗鱼,然后再一层鸡蛋,最少要十几层方完成。味道要不咸也不甜,就这么吃也可以,沾酱油吃也可行;入口还要在牙齿间跳动。做到这一点,才能称得上厨子两个字。

一般寿司店已经这么严格,若是刨有毒的鸡泡鱼,那非花上多一倍的训练不可。

金枪鱼是深海鱼类,生吃没问题,但是要将它结成冰。讲究的是在吃之前某某时辰解冻,老的细菌冻死,新的细菌还未生长时。

去过一间不送外卖的江户寿司老铺,朋友叫了很多刺身,我们顾着聊天喝酒,东西吃不完,价钱那么地昂贵,我说不要暴殄天物,请店铺的伙计替我打包,但遭到拒绝。

我抗议,老板前来道歉,他说他有苦衷,因为要是客人拿回家后不即刻吃,等到不新鲜时出了毛病,那可是要损害到店子的名誉。

不再横行

宁波和朝州人的小吃,有很多相同的。黄泥螺是其中之一,另外的有盐螃蜞。谈到螃蜞,想起日本的小螃蟹“泽蟹”,它比螃蜞不要小一半左右,通常养在玻璃缸中,摆在客人面前,全身鲜红,极美,还以为是装饰品。这些根本没有膏和肉,都是硬壳。

吃法是放在油中一炸,点点盐,便送往口中细嚼,连壳吞下,相当香甜,是下酒的一流小菜。

日本朋友告诉我,泽蟹一喝醉后,行动很士怪。我不相信,他便抓了一只,“咚”地一声丢进啤酒杯内,过了一会儿,友人将它捞出来。

只见这横行惯了的家伙,步伐蹒跚,蠕动几下,挣扎着要逃走,但酒精已入神经,拼了老命也走不动,躺在那儿装死,再过几分钟,它终于又活动了。奇怪的事情发生了,这只泽解竟然是往前直爬,已忘了横行的习惯。

大闸蟹快上市,等着谁家炮制醉蟹,想去看看它们醉后也是不是直走。

肥婆小料理

日本人把卖小食的店铺叫成“小料理”。这次我们在东京,得了一个新的经验,那是由朋友带去新宿区神乐坂的小料理。它的店名叫“笹贵”,铺面很普通,看不出什么苗头。

走进去,发觉里面很狭小,第一个印象是老板娘胖得占去店铺的大部分面积,她的圆型大面露出顽皮又可亲的笑容。站在她身后的是她的独生女儿,也是个小肥婆,十七八岁,人虽肥,但样子蛮好看。

这间店只做熟客生意,朋友来之前已打好电话,肥婆已准备好一叠秋天的和服,叫我们到浴室先洗个澡。

公众浴池是个垂死的行业,日本生活水准非常高了,现在一般人家里都有冲凉房,浴室变得稀奇,“笹贵”的正对面却有一家古色古香的。

我们只是来吃东西,又不是嫖妓,洗什么澡?但是这个想法大错特错,在熟水池里泡了一阵子后,饥火大旺。穿上那件宽阔的和服,浆得挺直的麻料磨擦着裸身,那感觉是多么地清洁和舒服!

“我们有秋田来的酒。”肥婆说:“最好是喝冰冻的!”

朋友摇头,称冷酒易醉,还是烫热了的比较好。

“我说喝冷的就喝冷的!”老板娘命令。

好家伙,这肥婆真有个性,只好由她摆布,听她的话喝冻酒。一大口下喉,果然是甘醇,禁不住再注一杯。

肥婆看在眼里,满意地微笑。

接着她给我们一人一把小铁磨和一支绿芥末茎,普通的店都是用粉捣的,但这里用新鲜的原料,而且还是即磨即食,真是高级。

“菜不要太多!”朋友说。

老板娘又不大高兴了。

我已经饿得快要昏倒:“不要紧,多拿点也吃得下。”

肥婆笑着去拿菜。朋友乘她转头,轻轻地说:“这下子我们可闯祸了!”

第一道菜是海胆春的“云丹”。这是周作人先生念念不忘的东西。他写信给日本朋友的时候经常提起。

一般的店里,云丹是包在紫菜和饭团的一小块,肥婆的上桌就是一大盒。另外的贝柱、鲑鱼子等等,都是一盒盒的,原来肥婆生性懒惰,把在菜市场买到的海鲜原封不动地给客人吃。

云丹和贝柱的吃法是用紫苏的叶和紫菜包束,一包一口,直爽痛快。

再下来是虾,她取出活生生生的在水龙头下冲一冲,一人两大尾摆在我们面前,还蹦蹦地跳过不停。我们要自己剥壳沾酱油吃,细嚼后感到甘甜无比。

朋友酒喝多了,想要一杯冰水,向老板娘请了几次,她装成没有听到,后来我又替他问肥婆说一遍。

“喝什么冰水?冰酒不是一样!”她大声地喊。朋友只好伸出舌头收口。肥婆的胖女儿看到了吃吃地偷笑。

后面的菜是一大盘块状的金枪鱼腹部“土罗”、赤贝和柚子般大小的八爪鱼,前两样是生的,只有八爪鱼是煮熟,每人各一盘。

我们已经有点不能动了,而且那只八爪鱼又不切开,怎么吃?

“用手撕呀!”她咆哮。

真是怪事。印象中八爪鱼是橡皮一般硬的东西,但肥婆的软得像鸡肉,一撕就开,我们从来没吃过那样柔滑的。

“现在应该喝点热东西了。”肥婆说完一人给我们一杯茶,她的茶是用茶道的绿茶粉泡的,又浓又香。

那个酒喝得太多的朋友以为喝了浓茶会倒胃,就偷偷地走出门去,在近处的自动贩卖机里买了一包牛奶倒在杯里面。

肥婆伸头过来一秆,喊:“哪里来的!”说完捧着自己的一个大奶奶:“是不是这里挤的?”

“男人哪里有奶?”朋友说。

肥婆双手放在下阴,像在挤生殖器:“那一定是这里来的啦。”

朋友大笑后道:“老板娘,你整天在女儿面前讲这些荤东西,不小心惹得她兴起,给客人吃掉!”

“谁敢动她一下,我就这样!”她举起发亮的大菜刀,大力斩下,一条大罗葡干给她砍成一半,然后她切切切,一连数刀变为薄薄地几十片。

“要不要来多一杯茶?”她问。

大家都喝不下,摇头拒绝。

“老板娘,”朋友说:“我想要一些饭吃吃。”

“我们不卖饭!”她呼喝,好像受了污辱:“这么好的菜不吃,吃什么鸟饭?”

这时候,谁敢吭声?她的个子那么大,手上又握着刀。

还好她的愠情是假的,一转泼辣,娇滴滴地问:“要用碗吃或是包紫菜吃?”

“包……包紫菜!”朋友低声回答。老板娘叫她女儿到家里去拿。她过了一阵子才回来,手上捧着一大碗香喷喷的热饭,向友人说:“吃吧,这本来是妈的宵夜。”

我们感激地包着鱼片吃,肚肠中温暖,又是另一番滋味。

“要不要多来一杯茶?”老板娘又问,我们又摇头。她拉长了脸走开去。

带我们来的朋友偷偷地告诉我:“她丈夫死去后,她一个人经营这家店,也不请工人,辛辛苦苦地把她的女儿送去念大学。”

这可真不简单,我们都敬佩这肥婆。她回来后再问:“要不要来多一杯茶?”朋友们正想摇头之前,我抢着说:“好,再来一杯!”

我知道不听她的话她不会死心的,果然知道我们了解她的心意后,又开朗地笑了。

换完衣服付账,真是想像不到的便宜,别处绝对吃不到。

“下次再来!”她的语调是命令式,又带威胁性。我们乐意地遵命。走远,回头,还看到母女两肥婆站在门口相送。


上一章目录下一章

Copyright © 读书网 www.dushu.com 2005-2020, All Rights Reserved.
鄂ICP备15019699号 鄂公网安备 42010302001612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