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斗镇的开采沙金,已经是相当久远的事了。然而,为一般人所熟知,像目前一样的那种比较大规模的发掘,却在辛亥革命前后五六年间。那时候,最时髦的有两件事:其一,是恭而敬之地送上半锭纹银,几个响头,取得一个光棍;又其一,便是淘金。
但是时间过得太快,虽然光棍的组织已经成为川西北一带农村社会的特殊势力,便连这个偏远市镇也不例外,它是更为一般野心家所看重了;而淘金的潮流,却并没有继续多久。然而,在一九三四年左右,当那批逃亡地主,从他们感觉生疏、感觉屈辱的都市里,返回他们照旧可以趾高气扬的故乡以后,黄金的气运又抬头了。
和前一个时间相像,那些实际上沾了黄金的光的人们,他们经常的借口是赈济灾民。仿佛要不是他们让那些在饥饿中彷徨的贫苦农民,满身泥污,背了尖底背兜,在那暗黑而危险的矿洞里爬上爬下,所有的农人便会断种,而这世界,也就要垮台了。他们总向山沟里找人手,因为那里困苦最深,也就是说工资可以更低更廉。
最近一个时期的大规模开采,是“七七”前后才开始的。起初的措辞也是一样:赈济灾民!因为附近一带地区刚才遭了荒年。但随着抗战的开展,矿洞的增多,最显著的是黄金价格的不断高涨,旧的借口,讲起来要红脸了。同时,人们也似乎朴质多了,他们坦然地流露出对于黄金本身的迷恋。但是不久,却又立刻来了新的口实:他们是在开发资源,是在抗战建国了。他们于是大挖特挖起来。……
所谓金厂梁子的正式称呼,叫东山。但是,自从这个倒霉家伙,被一般贪婪者挖上一些大坑小洞之后,它的本名便失传了。它并不很高,没有树木,远远看起来只是一埂漫远的黄土丘陵;现在,则自然是一座充满喧嚣的、庞大的野市了。到处都散布着肥肠汤锅,红宝摊子和粗野的人影。有的地段,甚至粗具了市街的模样。而就在这种地段当中,一家小酒馆在昨天开张了。但这所谓酒馆,是和肥肠汤锅比较说的,它只贩卖烧酒、猪头、猪尾等等不成材料的货色的卤味。因此,倘若同镇子上的酒馆一比,那便卑卑不足道了。它的主顾,除开管事,沙班、水班的工头、工匠,老板们间或也来凑凑兴致,胡吃一通。因为沙班、水班的工头、工匠,好多都是光棍,老板们更不例外。
新开张的生意总是很兴旺的。现在,又正当中午时候,那个小小的篾折篷子,已经给客人塞满了。但也一共只有两张桌面。在那关圣帝君的神位下面一张方桌子上,因为上席靠壁,不能安客,连挂角一共有七个人。右手的圈椅上,坐着一个面貌有点浮肿,黄面孔的五十上下的人。细眉细眼,微瘪的阔嘴上蓄着两撇稀疏柔软的胡子。而由于这外表,以及他那比较斯文迟缓的举动,他的神气是和蔼可亲的,而且经常带点笑意。但他就是镇上有名的白三老爷,混名叫白酱丹。一架大爷,一个没落的绅士。在金厂梁子上,他是没有地位的,但却普遍对他感到畏惧。淘金刚一开始,他就奔走着,张罗着,希望自己是个厂主,或者同别人合伙。因为他一向清楚这里油水很重。
直到现在,白酱丹白三老爷,虽然依旧存着这点野心,但人们总一样对他敬而远之,再三回避着他。因为他们不仅畏忌着他本人的双重身份——又是绅粮,又是大爷,以及他那无穷无尽的诡计;他们更担心着那一两个挡在他的面前,实际上掌握着北斗镇的命运的人物。他的家产早玩光了,但他自视甚高,并不感觉处境的尴尬。他头戴猫皮土耳其帽,花缎背心的纽扣上吊着银质牙签,手上是响水烟袋,看来很是神气。
白酱丹白三老爷的烟袋,是红铜衬底,白铜镌花的,而正惟其有如此漂亮,所以吃饭、走路和上厕所,他都从不离手。因为一个水班头子称赞着烟袋的做工精致,他自己也就津津有味地举起来瞧了瞧,吹了一口沾在上面的细碎烟丝。
“还是城里焦大老爷送的,”他俨然地说,“吃了十几年了。”
“现在,单是铜,恐怕也要值好几个钱吧!”那水班头子更加起敬地说。
“毛铁都卖好多钱一斤了呵!”白酱丹说,又微微一笑。
“请酒!请酒!……”
有谁拿起杯子一举,招呼着,大家于是就又继续喝将起来。
但酒是无力控制谈话的,反而刺激了它,所以酒杯一搁,筷子一搁,口舌又在别种欲望下工作了。不过,旧的话题已经让位,已经不再是那宝贝烟袋了,他们开始交换着金厂上的消息。甚么人挖“夜”了,蚀了老本;甚么人长了钱,捞到了油水;那个洞子因为撤了网,塌了,死了好几个金夫子,等等。
“刘大鼻子又挖夜了,”一个秃头的中年人说,“蚀了好几百元!其实该长钱的,就是人没有请对头,叫管事骗了。又抓过一次壮丁。……”
“好久的事?”白酱丹问。
“还不是前一场的事!十几个水班,全抓光了。沙子堆起出不了货,又叫贼偷了。总有一二十担吧,——真是卖灰面碰见吹大风!”
“其实这些人也该振,那个叫他平常嘴巴臭呀!……”
白酱丹白三老爷不怀好意地笑了。
“现在还出沙吗?”他接着又问。
“已经停了工了!说是要顶,我看没有人肯接手。”
“为甚么呢?”
“挖夜了的槽子,都不愿意要呀!不吉利。就像结婚一样,……”
“我才不管它这一套!”白酱丹放肆地说,“二婚亲就不生娃娃了么?”
他想提醒大家,他不仅是个老爷,还是个道地的袍哥大爷,任何提劲撒野的话,他也是在行的,并不比别的人本份。他引得全席人都发笑了。
他们大都知道,他是老早就想拥有一个金洞子的。便是不知道的人,现在也从他的口气里得到暗示,只要大鼻子停了工的洞子还肯出货,他是很可能收买的。但他们却不知道,他现在是怀着另外一种目的来的,而他的谈话只是一时的凑趣。
谈话停顿了一会。随后,一个塌鼻头老人,是一家小厂里的管事,头发已斑白了,红丝眼睛,为了讨好一个表面人物,忽然想起似地插进嘴来。
“你想顶么?”他问,“算了吧!倒是挖筲箕背比你甚么地方都好!……”
“那里挖得出甚么来啊!”白酱丹反驳地插断说。
塌鼻触到了他的心病;他正是为了这件事情来的,但他装做毫不相信的神气。
“是好,山都老早给挖空了!”白酱丹接着说。“清朝年间就有人挖过,出点麦麸子金。所以才几天就搁下来了,眼睁睁汆了它妈一大堆钱进去!”
“你亲眼看见过么?”一个人伸着头问。
“他们老一辈人说的,我那时候还在吃奶子啊。”
“那就不确实了,我讲的是真的呢!”塌鼻说,更加认真起来。
虽然从塌鼻谈话开始,那秃头和其他两个人就都有点吃惊,因为他们同样知道这个消息,却不愿意传播开去。他们想阻止他;但是塌鼻一个劲说下去了。
塌鼻是那种藏不住半句话的人,而且酒已经喝得够了,因此没有看出同座其他两三个人的焦急和不满意。他只对了那个渴望探听出一切底细的、白酱丹的黄黄的圆脸,想把他听来的,趁新鲜原封不动讲了出来。他骄傲他有了发泄的机会。
“他亲自在那里做过工呢!”他继续说,转叙着那个人证的自白,“他讲,才挖了七八天,就发现牛子①,出了沙了。简直是成颗成粒的,——好成色呀!”
“以后为甚么又搁下了呢?”白酱丹逗引着他。
“有人不答应呀!说是风水地方,怕龙脉挖断了!”
“那地方风水是有!”抖抖纸捻子灰,白酱丹说,“何寡母他们,就是靠那里的几座祖坟才发了的。可是,现在不兴这一套了,——迷信!”
他随又用他那永远带点笑意的细长眼睛盯住秃头。
“你听说过没有?真的吗?”他连连发问。
“甚么真的!只要你肯听,几杯马尿水一灌,热闹的还多呵。”
“你不能这样说,”塌鼻不平着,开始忸怩地辩护,“一个人喝了酒,就不讲真话了么?还有人偷来试过呀!怎样能算是乱说呢?”
“甚么人?”好几个人注意地问。
塌鼻子并不回答。他傻笑着,难乎为情地搔着为酒涨红的脸颊。
“讲呀!没有那个出卖你的!”人们催促着。
“说出来不大好。”塌鼻还在忸怩。
“呵唷!你说就说呀!”
“那我不提名字,”塌鼻终于决了心了,但却依旧忸怩地说,“总有这么一个人嘛,也是大鼻子槽子上的。这家伙听热了,去偷了两回,——淘了好几钱呵!”
大家忽然都沉默了。虽然沉默的时间异常短促,但其间,各个人的内心活动却是很复杂的。他们屏住呼吸,似乎都看见了那在黑夜里偷盗矿沙的光景,看见了那诱惑人的、仿佛云霞一般的黄金。一刹那间,白三老爷,甚至觉得自己也加进去偷盗了。
最后,白酱丹松了口气,又忘情地笑一笑。
“他没有告诉你,原先开采的是那一段地带吗?”他接着充满关心地问,似乎这是一个问题的关键。“要是实在,他就一定知道!”
“我没有问他。我搞忘记问了!”
“依我看是空事!”那秃头叹着气说,“就算是真的吧,何寡母肯答应呀!”
白酱丹意味深长地向秃头瞄了一眼,唯唯否否地哼了一声。他很明白,那秃头有一半意思是在提醒他的,但他在心里暗笑了。因为他深信不疑,只要不是传闻,只要是他肯干,任何泼妇他都能够应付。
“大鼻子的槽子在那里哇?”他若无其事地问。
“喏!……那不是呀!从那间茅草棚过去,倒右手就到了。……”
然而,沙班的热心的指点,并没有使得白酱丹发生怎样的显著反应,好像他的问询,只是一种随便举动。本是一个城府很深的人,见过的局面也不少了,他是能够沉住气的。他照常不动声色地继续喝酒;关于那老金夫子的事,从此一个字也不提了。仿佛刚才不过讲了一些毫无实际作用的空话。甚至已经忘记了它。直到餐事结束,那个秃头抢着把酒饭钱给了,他才支使开他们,独自望那老沙工指示的路线走去。
他从一个凉粉担子后面隐身过去,然后转上一条小径。那小径沿着山腹蜿蜒下去,相当僻静;但一望下面的洼地,其热闹正和山脊,以及前山的阳面一样。所不同的,是山腹以下,只有一些大坑小洞的明槽子,没有隧道,看起来恰像干涸了的泥沼。
那些泥沼的面积大小不等,但面积小的,多半是正在一直向下挖掘,是已经发现牛子,找到矿脉的了。面积大的,则多数还在焦急地向四面扩张着,试探着,希望不要长期受骗,空自消耗人力财力。泥沼的边沿上,一例安置着龙骨车,有的一两架,有的三五架,正在喝干那一坛坛混浊的泥水,以便攫取沙石,淘洗金子。
迈开一个路毙,白酱丹笔直向了四五个席地而坐的金夫子走去。那路毙大张着嘴,赤身裸体,下身围着一块席子,肤色已经黑了。那几个同样有着路毙前途的金夫子们,则正在吃饭。他们围着一甏清淡的臭咸菜汤,用树枝做筷子,硬塞着麦麸和玉米混合做成的面团。他们比暗槽子的工人还要污浊,周身全是泥浆。
白酱丹作事,照例是从容不迫的,而且非常细致,知道怎样事先掩护好自己。他不声不响走近金夫子们去,看他们吃。最后,他摇摇头,又轻轻笑了一声,意在提起大家的注意。仿佛他们的吃食和吃法十分打动了他,他有点舍不得走开了。
“你们这样吃,”他微笑着说,“应该落得到几个钱回家过年呀?”
“落个屁!”一个头蒙白布的中年人带点不平地回答,“自己糊得圆就好了。”
“怎么样,不是都增加了工钱了么?”
“那有多大用处!”这次回答的是个老人。“说起来两块三块的,看买得到一碗米么!不是庄稼做垮杆了,那个来吃这碗造罪饭啊。”
白酱丹表示同情地笑了。
跟着,他就问他们认不认识丁酒罐罐,他住在甚么地方。因为这里正是大鼻子的槽子的所在。他立刻满意了。那个老年人还自愿亲身领他到厂棚里去。
丁酒罐罐住的篾折人字形的棚子,位置在一处土坎上面。地方虽然比较的高,但却同样潮湿。棚子里散乱着一些谷草,谷草上面有两三床破棉絮。黑而发臭,正如泥污一样。但这还是工匠们的特权,一般只能出卖气力的金夫子们,是无福享受的。
棚子里面坐着四五个人,潮湿的泥地上狼藉着吃空了的甏子、饭碗。大家正在吃饭后烟。土制烟卷、叶子烟,以及烟袋、烟棒,都出场了。只有丁酒罐罐还在吃饭,这是因为烧酒耽误了他。这是一个矮老头子,嘴唇已经瘪了,没有胡须。他是褴褛不堪的,但却有着一种孩子般的快活神气。他对来客立刻表示了欢迎。
他的同伴也都站起来让座,唠唠叨叨抱歉着地方太窄。白酱丹终于在一通闲话之后提到筲箕背来,但是他的态度,仍然是若无其事的,仿佛不过偶尔趁兴头探问一下。
然而酒罐罐并不这么样想。趁了酒兴,他渲染着,鼓动着,说他讲的全是真话。
“现在金价好贵了呀?”他尖着嗓子嚷道,把上身倾侧出去,为酒涨红的眼睛里泛着热情,“让它荒起真可惜了!只要三老爷肯干,一切都包给我!”
“事情没有那么容易!”白酱丹摇摇头切断说,因为看出老头子是在说酒话了。“那个寡母子她肯答应你挖呀?人家几代人的发坟都在那里,又不缺少钱用,——是你,你肯干么?你也不过随便问问罢了,怎么能说得这么深沉呵!”
“这个话不错!”有人承认说,“是别人的风水地方呀。”
“现在甚么人还在讲究这一套啊!”酒罐罐说,显然不大满意,“银子是白的,眼睛是黑的,多拿几个租金,她会连裤带也解了呢!哈哈……”
“你在说酒话了呀?”白酱丹笑着问。
“那个狗杂种说酒话!都是一真二实的啊。难道三老爷要做,甚么人还敢阻拦?顶凶,多拿几个钱给她就是了!这还算看得起她。嗨!对,打旗旗算我的!……”
“你真说得便当!”
白酱丹嘟哝着,轻描淡写地把谈话撇开了。
“不过,不要生气哇,”他随又微笑着问,“你认真见到过金门闩子呀?”
“完了!”酒罐罐叹气说,有一点见怪了,“我十四五岁,就跟我们爹在社会上操啊!人是越操越霉,对拜兄伙,还从来没有乱报过盘。的确,不多不少,官秤一两三钱几分。那个时候,单是说,好多人都把眼睛看红了啊!……”
“其实,只要是肯出货,也就算不错了!”白酱丹忘其所以地说。
“货,那倒是出的!”别的几个人嚷着证明。
“你听听吧!”酒罐罐快活地叫了,“他们总没有吃醉呀!”
“丁酒罐罐在么?”棚子的入口处忽然有人发问。
随着叫声,一个矮子和一个长人走了进来。
这进来的是林么长子的管事毛笨和么长子本人。因为早上的约会并未成功,而么长子又非看看丁酒罐罐不可,现在他可亲自来了。然而,他可没有料到他会碰见他的表弟,同时也是他的敌对的白酱丹白三老爷,这就不免叫他有点吃惊不小!
他们都是在旧社会滚过半辈子的人,只需一眼,便互相猜出各人到这里拜访的作用来了。但是他们还是彼此隐瞒起来,希望能够蒙混过去,应付过去。
“我怕那个!”白酱丹首先显得惊异地笑着说了,“么哥呢!”
“怎么样,来不得吗?”么长子说,多少有点着恼。
“怎么来不得?这里又没有喂得有老虎呀!”
掩盖过这些充满了心机、计谋以及策略的谈话,不识不知的毛笨也在一个劲地嚷叫,半开玩笑地抱怨着丁酒罐罐。他是个新近才由么长子提拔过的光棍,所以他总时刻注意到他所应有的袍哥派头。
“可是袍哥,踩水来不得哟!”他叫嚣着,“咱们弟兄,一是一,二是二,……”
“你做甚么哇?”么长子的不快,忽然间爆发了,“总是肝筋火旺的!”
“他说他也在等我呀。”毛笨嗫嚅着解释。
“的的确确!”酒罐罐证实地接着说,“当真等了好半天呢。不过,么舵把子的意思,我已经知道了。那确是实在的,一天出不了两把金子,我丁酒罐罐不姓丁了!只要你干,我钻山塞海总来一个,——不来不算光棍!”
没有人接上话,大家都忽然莫名其妙地沉默下来。
这沉默的主要酿造者,是么长子和白酱丹。前者满脸的大不痛快,有点哭笑不是,进退两难;后一个则一直浮着冷然的讽刺的微笑,眼睛更细,脸蛋也更圆了。
最后,白酱丹终于站了起来,含意深沉地微微一笑。
“好!我先走了哇,你们细细谈吧!”他说。
“都听得呀,又不是那个想谋王杀驾!……”
么长子锋利地回答,没有站立起来,更没有挽留白三老爷。
牛子,淘金工人的行话,即大的鹅卵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