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酱丹白三老爷,在镇上的处境是相当奇特的。
说他是绅士吧,他的田产,二十年前已经光了。他现在的生活状况,是零落的和可笑的,就经常仗着两三个赏识他的大人物的提携,以及种种无穷无尽的五福会、田园会度日子。但他确又是个绅粮,只是他看不起别的绅粮,而别的绅粮也看不起他。他看不起他的同类,是他以为他们不过多着几个脏钱。但在袍界当中,他也并无显赫的地位。而他之所以没有在北斗镇掌握实际权力,这大半因为他是一个靠了挥霍出头的、所谓一步登天的大爷的缘故。既然没有耍过枪炮,自己身上也没有留下一点光荣的创伤。然而,毫无疑义,他的手腕是比么长子强的,所以对于他们的意外会晤他很镇静。
现在,他已经把那个和他向着同一目标竞走的对手,全忘怀了。他正在考虑开发筲箕背的各种步骤。由他一个人创办,自然是顶理想,但他没有本钱,而一涉及借贷,他的信用又早就破产了。请会虽是一法,但数目是有限的,他将不能应付那种庞大的开支。而且,当他黄昏时分回到家里的时候,他的老婆,又极不识相地向他发出警报,说是晌午连米柜子都扫了,催他赶紧买点口粮,否则明天没米下锅。
仿佛命定的一样,于是他很快地直觉到,他只有同旁人合伙了。他第一个想到的是本场的联保主任,那个把他当成智囊的龙哥。这是很自然的,而且他也不能不依仗龙哥的权力;但他又觉得龙哥喉咙太粗。其次想到的是彭尊三彭胖。这个人虽也胃口不小,但他可以控制,而且他们又是亲戚。然而,这也有不妥当的地方,龙哥知道了会说他们出卖他的。这是一种袍界的最大忌讳,而且每每因此弄坏人事关系。
总之,这需要认真考虑;但他已经烦躁起来,失掉了他那种惯常的沉着。他想暂时把它丢开。他拿起烟袋,抽起烟来。但他老吹不燃捻子,也摆不开脑子里那些互相排挤着的想头。昨天他还不知道这件事会使他这样激动,他索性不抽烟了。
“唉!一辈子就是吃了金钱的亏!……”
灭熄纸捻,他磕地一声搁下烟袋,又长长叹口气。
“其实,就是彭胖子也是不好惹的,”他想,“喉咙也粗得很!这就叫越有钱越想钱,——你把他有甚么办法啊!”
他忽然注意到了坐在堂屋门边暗影里的他的女人。
“你们真是会吃!一斗米,才两三场就没有了。”他怨恨地说。
“我总是盘回娘屋了嘛!”女人回着嘴,咽了一口酸苦的气。
这是一个黄皮寡瘦、半瞎的四十多岁的女人,除了一个十岁的女儿真真,她便没有任何的亲人了。丈夫早年的爱情,是在家庭以外浪费掉的,对她一直看不上眼。所不同的,他先前不喜欢她,是因为她丑陋;现在则是多病,而且老向他要钱开销。
白酱丹忽然感觉到有点歉然,他难过起来了。
“你说这些气话做甚么啊?”他蹙着脸温和地说,“我只是说,吃得真太快了。好像做作的样,米越贵,越吃得。不要再说了吧,明天去借几担谷子。”
“等你借到,人都会饿死了。”
“你就只晓得泼冷水!”因为忽然那么尖锐地意识到自己的穷困,他生起气来。
“那我不开口好了啊。”女人说,深沉地叹气。
“我不是不要你开口,你说得太没有志气了!好像马上就要饿饭的样子。甚么时候,我总要买几十担米在那里搁起,让你慢慢胀嘛!……”
他联想起了筲箕背和他正在谋划的事业,他的精神,又逐渐振作了。于是,在那种由于赌气而激动起来的、发热的想像当中,他看见他的景况是变好了,他的女人也不再藐视他,只是感到惭愧;但却十分满足,深幸自己嫁了这样好一个丈夫!……
她没有妨害他的幻想,但是最后,她终于又开口了。
“说呢,又要发脾气了。又是找主任吧?那个女人的话,就不好说!”
“向她开口?我才犯不上去找她那个泼妇!”
“那我看你又找那个!”
“找那个?我就找龙哥本人!是他亲口答应过我的。”
“那么好,等他从城里回来再吃饭吧!”
“嗨!你倒一句话把我提醒了呢!……”
对于老婆大胆的回嘴,不但没有见怪,他倒充满愉快地笑了。因为由于这个提示,他立刻想起一个好办法了:赶快乘龙哥不在家就把金厂组织起来!……
“我这个人的记性真太好了!”他接着解嘲地说,手掌击了一下额头。“不过,不要愁吧!”他又说,忽然变得温柔起来,用了少有的柔和眼光望着他的老婆,没有一点看她不起的神气。“总不会饿死你的!我要到彭胖家里去了。”
这时候,那个营养不良的女儿忽然走了进来。她帽子上插着一个毽儿,穿着一件旧棉背心。她显然害怕父亲,飞快行了个礼,就怯生生地靠近母亲去了。
“野人吗?怎么这时候才回来哇?”白酱丹问。
“在门口打毽儿来的,……”
“就贪玩吧!”他说,一面朝外面走,“看将来怎么样升学啊。”
那个终日淌着眼泪的女人深深叹了口气。
这叹气的意义很是清楚:他们的女儿现在读着小学,就连教科书也买不齐全,常常缺乏文具,升学,当然更艰难了。是无望的和不可能的。但是这种想法,却把那个正在洋溢着乐观情绪的父亲弄恼怒了,又觉得被她泼了一瓢冷水!
“你就料定我翻不了身吗?”略一回头,白酱丹想这样叫出来。
但是,浮上一个冷然的微笑,他又转身走了。他觉得和女人争执是无味的,而他现在也还没有到夸口的时候。同时他又想到了她的昏愚、可怜,值不得批驳她。
他之宽大为怀,在家庭间算是一桩难得的事。正如难得使他感情激动一样。而这两种意外情形,又同是来自那种过份刺激了他的关于黄金的梦想。他平日只顾自己穿着整齐,以及用他那半食客的身份,在镇上东吃西喝,妻女的生活,他是少关心的。而且,每当她们提出甚么生活上必需的要求的时候,他总以为她们是在和他作对。
这通常有着两种解释,她们又在利用生活负担胁迫他了,这是其一;其二,她们企图败坏他的兴致,而且,使他的体面受到损害。他是很考究体面的,年轻的时候用遗产,现在用手段,以及装腔作势。单看他的派头,谁也不相信他是光蛋。烟袋、牙签不说,他还穿着花缎背心;虽然是几年以前,流行背心时用一件坏了袖子的马褂改的。
他那细小的眼睛,多少有点毛病。所以每当看书写信,或看告示的时候,他的老光眼镜,又在鼻梁上架起来了。这更使他显得神气十足,不像一个甚么普通脚色。他喜欢批驳别人的文字,便是县府下来的公文,也都逃不过他。而这一切,又是从他的自负不凡来的,以为只有自己的文章通气。在整个北斗镇,不被他公开藐视和说坏话的,只有两个人,一个是联保主任龙哥,一个是他正要前去拜会的彭尊三彭胖。
彭尊三彭胖,是本镇捐班出身的大爷,而他的真正的势力的基础,却在他的大批田产,苏保沟的山场和现金上面。反正前后,镇上大半的粮户,都遭过绑票的,他却一直没有住过苕窖,没有尝过粗糠拌饭的异味。因为世风一转,他便立刻加进了袍界了。而且,设法和大人物交结,故意闭着眼睛吃些损害不大的小亏。因而,民国以来,镇上的统治者虽然一共变更了五次,他可始终没有倒台。他人很滑头,从不攫取甚么过份打眼的利益,虽然他也并不拒绝那些送上门来,或者膊子一伸便可拿到的物事。
彭尊三彭胖,已经三代人没有分过家了。同着他的父母,三个兄弟,他们安安静静地住在一所前后三进的旧式宅院里面。它位置在市镇东头,门口有着两间铺面,一间是酱园,一间做着油酒买卖。它们已经存在了好几十年,因为他的祖宗是以此为业的。虽然它们的作用早已只在保存家风,一方面借此开支日常用度;但是现在的意义却又变了。它们也兼做油酒,以及油酒以外的囤压生意。
当白酱丹抱着水烟袋走进彭家大厅的时候,彭尊三本人正站在一些菜油篓子当中,手上拿了算盘,在和五六个力夫算账。那些菜油,显然是才从县城的东南区,土桥、崇镇一带旱坝里运到的,因为那一带出产丰富,价钱比山沟里便宜。力夫们是正在分辩着,扰嚷着,理直气壮地抗议他们丝毫没有作弊,因此不该克扣力钱。
彭尊三是个又白又胖的五十多岁的胖子。加之,头戴雪帽,衣服又很宽展,他的堆头,看来更庞大了。因为营养得好,又因为喜欢以刮脸为消遣,他的外貌看来还很年轻。他是那么的多肉,以致乍看起来,你会以为他生着好几个下巴;有时,又一个下巴也没有了,几乎同颈子平铺直叙地连成了一片。
彭尊三彭胖说话时语音很低,但是很宽;有时激动起来,可又像一副窄嗓子。他正在一面拨着算珠,哼着数字,一面又在尖声尖气嚷叫。
“你们把咒再赌伤心些吧!”他含怒地说,“看还把我说得软么!……”
“这几天囤油倒想对了!”白酱丹摇摆着走过去,一面赞叹地说。
彭胖从昏黄的灯光下立刻注意到了白三老爷。
“囤倒囤得,只是价钱也够受啊!……你坐呀!……”
“上这个数么?”白酱丹笑着比了比指头。
“不止不止!——就叫城里面抢贵了。……”
彭胖应酬着,望望客人,就又赶紧盯住手里的算盘,深恐打错了桥。而那些力夫的大声的发誓,则已变成了愤恨不平的唠叨。因为他们本来已经承认了胖子的算法,后来才又弄清楚吃了大亏,抱怨起来;但是已经迟了,睁起眼睛叫胖子暗算了。
又过了几分钟,所有的力钱,便被那个理财专家算清楚了;接着就由在场的一个店员,领了力夫们出去付款。力夫们虽然还在唠叨,但看神气,不如说是咒骂来得恰当一些。而彭胖却已不再张理他们,只是觉得一切都很满意。因为听白酱丹说,是来找他说事情的,于是立刻领了对方走进客室里去。
客室并不很大,安着两张床铺,对面坐着便可以亲亲热热交谈,关于任何秘密,完全用不着咬耳朵。正面靠墙安置着一个木柜,上面是一盏锡制的菜油灯。从那只有一根灯草的、昏暗的光亮中,可以恍惚看出一幅单条,写着一个斗大的魁字。是乩笔写的,正像魁星一样。彭胖是特别喜欢这一套的,仿佛知道自己平素亏心事做得太多。
木制的望顶很低,已经被各种烟霭熏得污黑;但却没有阳尘吊子,相当整洁。进来之后,彭胖首先走近木柜,将灯草拨成两根,一面照例装穷地诉起苦来。
“现在,简直连灯油也照不起了!”他笑着说,又叹了口气。
“岂止灯油!”白酱丹赞成着,举起手上的纸捻,“你单拿纸捻说吧,一天要花多少钱呀?我又是把习惯养坏了的,总离不得!”
“唉!像你这样一天燃起,一年算起来要笔钱啊。”
“那不是!不过也没办法,总要抱在手里,心上才好过呀!”
“其实,你能够把嗜好早戒掉,总算是看准了。现在不要讲大瘾哥,就是两三口烟的小瘾,算起来,也比吃人参燕窝贵得多呀。”
“所以说哟!当初大家还劝我不要戒呢。”
彭胖没有接话,但却忍不住打了一个呵欠。
彭家的家风,是谨守早睡早起的习惯的。至于原因,省油不必说了,在这冬季,主要是每天见亮,当家人便要到肉市上去收猪牙巴骨,拿回来敲损,加上萝卜炖汤。这是一种功效极大的补品,大家说彭家惯出胖子的秘密,根本原因就在这里。
“今天太起早了,”呵欠之后,他解释地说,“到了杀房,猪还在圈里呢。”
“你这个习惯好呀,像我们就不成!”
虽然凭着他那不慌不忙的性格,白酱丹说话极喜欢绕圈子,但是因为事情的紧要,胖子的呵欠,再远天远地兜向目标,是不行了。他得赶快爽利地进行他的正事。
所以沉默了一会,白酱丹就扼要地讲明了开采筲箕背的计划。
“我就是特别为这件事跑来的,”他继续说,“大家不是外人,你出钱,我出力好了。你是知道我的境况的,将来见金子了,分多分少没有关系。……”
“要得嘛!……”
彭胖的神气异常淡漠,虽然他的瞌睡已经跑了。他又站了起来,拨了拨灯草,而在退转来后,才又浮上一种近乎玩笑的微笑,加上说:
“不过,我的事你清楚,人多嘴杂,开不得玩笑啊!”
“这个你尽管放心!你我两老表,对不住人的事不会有的!”
“不是这个意思,你多心了!”彭胖微笑着说。
“我说的是本心话啊。银钱账目,我是不懂的,你来!”
“这倒没有多大关系。可是,丁酒罐罐的话,认真靠得住么?”
“靠不住,我又不来找你了哟!”对于彭胖的过份持重,过份机心,白酱丹多少是见怪了,他认真地紧接着说;又不以为然地转动了一下身子,“不相信,你明天亲自跑一趟吧,总不会有半个钱假的。老实说,好多人已经张开嘴了!”
“已经有人知道了吗?”
“多啊!所以我说,要搞,就赶快搞吧。林么长子,今天就在那里东漩西漩的,死钉住酒罐罐不放。你想,他是甚么好东西么?”
“他不要紧,嘴巴乱吹一顿罢了!”
然而,虽然交涉如此顺利,若果说彭胖已经相信了白酱丹,那是不正确的。但要说不相信,也一样不正确。因为每每一件事情,没有到了实行的时候,你是捉摸不住他的。所以,接着白三老爷便又向他谈起各项具体计划,希望他会赶快打定主意。
白酱丹说得从容而且详细,而且具有一种很深的自信。他把怎样雇用工人,需要多少木料做厢和打撑子,多少刨锄子和鹤嘴锄,全说到了。他总把数目字说得比实际需要更小一些,但彭胖仍旧不时含含糊糊地摆摆脑袋。直到叙述完毕,而且估量了一笔三千元的开办费用之后,彭胖这才抽了口气,又摇摇头,极为机警地笑了起来。
“这个数目太大点吧?”彭胖说,当心地望着对方。
“你不算算,甚么东西都涨价了!”白酱丹叫屈似地回答,“单拿毛铁说吧,卖多少钱一斤了啊?一把刨锄子就要十多元钱。你总不能用手淘呀!”
“不过,数目大了,也有一点冒险。”
“挖金子是冒险呀!”白酱丹脱口而出地说,感觉得有点气恼。
“所以啊,”彭胖紧接着说,显得满足地笑了,“你看,大家挖得多起劲呀,我总无非搭点股就是了。蚀了,也不多。这又比不得做囤压,看得见东西,……”
“但是,这挖的是甚么地方呀?我更加是吃得补药,吃不得泻药的人啊。”
于是,白酱丹激动着,分辩着,简直快要发脾气了。彭胖是个出名的皮糖性格,比他还绵,是很难说动的。而且有时还要反悔。这是白酱丹早知道的,同时,这也正是他这个凡事都能沉得住气的人,在同彭胖任何一次交道当中,每每感到头痛的地方。因此,种种诱惑之外,白酱丹就又讲了一遍足以证明筲箕背产量最好的新鲜佐证。
“还有啊!”他接着说,“刘大鼻子偷了两三背沙,就洗了好几钱!”
“好吧!”为了不再听重复话,彭胖摇摇手抢着说,“暂时就依你吧。事情到了那里再说。不过,我看问题倒在那个寡母子身上啊!”
“你先从儿子下手呀!”白酱丹情急地说,“两盒漂烟就解决了。”
“还有龙哥呢?”
白酱丹忽然做作地叹了口气。
“是他在,又容易了啊!”他发愁地说,“他又不在。在城里开了会,听说还要下州。我们只有做起来再说了!一两个干股子,总跑不脱他的。”
分手的时候,他才又提出借口粮的事来,撒谎说市上卖的米谷稗太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