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她不是白雪公主 2(1)

尘埃落满,寂寞花开 作者:西岭雪


爱玲怎能想到,父女反目成仇,竟可以漠视骨肉情,做到这般决绝——这一次争执,使张爱玲陷入幽禁生活长达大半年之久。

之前张爱玲在《私语》里说挨了打,要去报巡捕,写得不清不楚,感觉上她似乎只是为了自己的受虐去报警。然而后来在《雷峰塔》里,她把这心思明白地说了出来——父亲打孩子在当时算不得什么罪,就是报了案,也还是会被送回给父母管教。她的计划是要揭发他们抽鸦片,那时候这罪名是可以坐牢的。而她父亲,分明也猜到了女儿的心思,因此才要将她锁起来,怕她逃出去报官。

房间在一楼,原本就暗,窗外又种满了树,一年年长大起来,把阳光都遮住了,努力挤过树叶的间隙漏出来的,不是光,只是影,每一次蹿动都是一场鬼魂的魇舞。阳台上有木质栏杆,栏杆外秋冬的淡青的天上有飞机掠过的白线,对面的门楼上挑起灰石的鹿角,底下累累两排小石菩萨……

不眠之夜,当她撒目四望,只觉黑沉沉的屋子里到处都潜伏着静静杀机,随时要将她吞噬。

死,第一次离得这样近,仿佛一只咻咻的小兽,磨磨蹭蹭地靠近。她甚至可以感觉到那小兽伸长了舌头的贪婪的热气。

我父亲扬言说要用手枪打死我。我暂时被监禁在空房里。我生在里面的这座房屋忽然变成生疏的了,像月光底下的,黑影中现出青白的粉墙,片面的,癫狂的。

Beverley  Nichols有一句诗关于狂人的半明半昧:“在你的心中睡着月亮光。”我读到它就想到我们家楼板上的蓝色的月光,那静静的杀机。

我也知道我父亲决不能把我弄死,不过关几年,等我放出来的时候已经不是我了。数星期内我已经老了许多年。我把手紧紧捏着阳台上的木栏杆,仿佛木头上可以榨出水来。头上是赫赫的蓝天,那时候的天是有声音的,因为满天的飞机。我希望有个炸弹掉在我们家,就同他们死在一起我也愿意。

——张爱玲《私语》

阴暗的屋子,阴暗的心境,张爱玲得了痢疾病倒了。上吐下泻,浑身无力,一日更比一日虚弱,像一盏纸灯笼,风一吹就要灭了。

何干心急如焚,只是想不出办法来。早在小姐挨打的当天,她已经偷偷打了电话给她舅舅求助。张廷重虽然离了婚,但同小舅子的感情却一直不错。两个人从前相约逛堂子,取笑对方叫的条子一个比一个老,是“油炸麻雀”和“盐腌青蛙”。张廷重养小公馆,黄定柱替他瞒着姐姐;可是黄逸梵逼丈夫戒毒,也是定柱带了保镖来押姐夫上医院。这次何干向他求救,他亦觉得义不容辞,第二天一早约了张茂渊上门求情,再次提起让爱玲出国读书的事。

然而张廷重板着一张脸什么也听不进去,孙用蕃又在一边冷嘲热讽,说张茂渊“是来捉鸦片的么?”三言两语挑唆得兄妹俩动起手来,张廷重故技重施地抓起支烟枪便扔过去,把张茂渊的眼镜也打碎了,脸上的皮都被擦破了,流了好多血,还是黄定柱使劲拉开的。临走,张茂渊赌咒发誓地说:“我以后再也不踏进你家的门!”后来听说上医院缝了六针,没有报警,到底还是怕丢人。然而她果然也就不再登张家的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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