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廷重父女、兄妹反目,得意了孙用蕃,愁坏了何干。眼看着小姐命悬一线,竟连个可求救的人也没有,万般无奈,只得斗起胆子来,躲开孙用蕃的耳目拼着挨骂偷偷找老爷哭诉了几次,苦劝:“小姐毕竟是老爷的亲生女儿,养得这么大了,又正是好年龄,难不成就看她这样死了吗?亲戚听着也不像话,以为老爷心狠,害死自己亲闺女。改天要是有人问起小姐得的什么病,是怎么死的,可叫大家怎么说呢?”
张廷重听了,也觉堪忧,可是到底不愿张锣打鼓地送医诊治,只含糊说:“你先下去吧,这个我自会想办法。”
隔了一天,“狱长”便查监来了。张爱玲躺在床上,已经只剩下半条命,蜡黄的脸,连说话的力气也没有,可是努力睁大着眼睛,眨也不眨地望着父亲,那样清澈凄冷的两道目光,仿佛要一直照进他的灵魂深处去。
张廷重看着,心下也未免不忍——他的心,已经被鸦片灯一点一点地烧尽了,烧成了灰,风一吹就会散去。可是灰吊子,却还悬悬地荡在空中,让他有气无力地续着这无妄的生命。想起两父女讨论学问,为女儿亲拟《摩登红楼梦》章回题目的往事,他也觉得无限感慨,女儿并不是贾宝玉,又没有“逼死母婢”,又不是“勾引戏子”,何至于弄到如此地步,竟然演出一幕“手足耽耽小动唇舌,不肖种种大承笞挞”来?不禁叹了口气:“你要是但能听话一点,也不会变成这样……”亲自替女儿打了消炎的抗生素针剂。
这样注射了几次后,爱玲的病情似乎得到些控制,可仍是时好时坏,眼看着可以起床走动了,一个早晨醒来就又忽然翻天覆地吐起来,直要把心肝肺都吐出来似的。
她浑身灼热,面色赤红,觉得自己已经是个死人,身在地狱了,四周有火舌吞吐,将她吞噬。可是她不愿意就这样死,她还有许许多多的心愿未了,阎王在收魂之前也要问一问那将死的人有什么最后心愿的吧?她扶着何干的胳膊,仍是打听出逃的路线。
何干一边替她清理一边哭着,却仍是劝:“千万不可以走出这扇门啊!出去了就回不来了。”因为太过爱惜,她不禁要替她胆小,替她恐惧,变得冷漠起来。况且,爱玲是她的事业,她的大半生都消磨在张家,前后侍候了张家三代人,如今已经快服侍不动了,却仍然兢兢业业克尽职守,盼望着日子再蹒跚也还是可以平静地挨过,一直挨到小姐出嫁的那天,她好跟了过去,跟着她养老。倘若没了小姐,自然也就没了何干。为了这点微薄的愿望,她一直劝她忍耐,劝她再艰难也要留下来。可是现在看见她已经穷途末路,她知道再留不住她,到底还是吞吞吐吐地说出来:“太太(指黄逸梵)传话来,要你仔细想清楚,跟你父亲呢,自然是有钱的,跟她,可是一个钱都没有,你要吃得了这个苦,没有反悔的。”又咬着牙透露了两个门警换班的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