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愿嫁人,也不适合工作,那便只有升学了。可是这是一笔相当不菲的学费,父亲张廷重是不肯拿出来的——后来听说何干因为犯了和她同谋的嫌疑,大大被连累了一通。继母孙用蕃把她的一切东西分着送了人,同人说就当这个女儿死了,家里再没有过这个人。何干偷偷把爱玲小时候的一些玩具拿来给她做纪念,其中有一把白象牙骨子淡绿色鸵鸟毛折扇,因为年代久了,一扇就掉毛,漫天飞着,是迷茫的儿时记忆。然而爱玲如获至宝,一边轻轻扇着一边暗暗落泪。
何干告诉爱玲,她继母在背地里笑话黄逸梵收留她是件笨事,已经自顾不暇,还要把这样一个大包袱扛上身,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爱玲益发不安,收养已经是这样沉重的一个大包袱,她如何忍心雪上加霜,再伸手向母亲要一笔学费。
这时候她已经知道母亲回国的真正原因:冰清玉洁的姑姑与表侄发生了不伦之恋,明知道是不可能有结局的,却还是一头栽进去,并且为了帮他打官司花光了所有的钱,就连母亲存在她那里的钱也都取出来用掉了。
“根本就是偷!”母亲悄悄向她抱怨着,因为没了钱,被困在中国走不了——她的男朋友还在国外等她回去,可是她对着两个债主,寸步难行。一个是她亲密的女伴,多少年来她们两个互相支持,然而这一次她伤害她比谁都狠都严重,她却不能拿她怎么样;另一个是她的女儿,虽然她对这个女儿的前景完全没有信心,却仍然肯拿钱出来请犹太裔英国老师为她补习数学,让她参加伦敦大学远东区的考试。
补习老师是牛津剑桥伦敦三家联合招考的监考人,当然学费贵得吓死人。爱玲上课上得心惊肉跳,一边补习一边忍不住要偷偷看钟,计算着这一分钟又花掉了母亲多少钱,并且同时偷偷怀疑着,母亲是不是也在这样想。为了不向母亲要公共汽车钱,她宁可每天徒步走过半个城,从越界筑路走到西青会补课。
姑姑做股票蚀了钱,出去找工作,每月五十元的薪水。汽车卖了,厨子也辞了,只雇着一个男仆,每周来两三次,帮着采购些伙食用品,境况大不如前。有一天难得有兴致,听爱玲说想吃包子,便用现成的芝麻酱作馅,捏了四只小小的包子蒸了出来——只有四只,皱皱的皮,看得人的心也皱了起来,喉咙也哽住了。
没钱的感觉是这样地鲜明而具体——不至于穷困到一无所有,然而的确是拮据,令人窘迫。张爱玲看着那四只愁眉苦脸的小包子,忽然间就明白了“咽泪装欢”的意思——那包子真是难以下咽,吃在口里像吃的是贫穷,可是她还得装出笑脸说:“好吃,真是好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