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爱玲在认识胡兰成一个月后曾写了一篇短文《爱》,仿佛为这一段情佐证——是风吹帘栊,看到美人半面。
文章开篇先巴巴地写着“这是真的”,然后才讲故事——
这是真的。
有个村庄的小康之家的女孩子,生得美,有许多人来做媒,但都没有说成。那年,她不过十五六岁罢,是春天的晚上,她立在后门口,手扶着桃树。她记得她穿的是一件月白的衫子。对门住的年轻人同她见过面,可是从来没有打过招呼的,他走了过来,离得不远,站定了,轻轻地说了一声:“噢,你也在这里吗?”她没有说什么,他也没有再说什么,站了一会,各自走开了。
就这样就完了。
后来,这女子被亲眷拐子,卖到他乡外县去做妾,又几次三番地被转卖,经过无数的惊险的风波。老了的时候,她还记得从前那一回事,常常说起,在那春天的晚上,在后门口的桃树下,那年轻人。
于千万人之中遇见你所遇见的人,于千万年之中,时间的无涯的荒野里,没有早一步,也没有晚一步,刚巧赶上了,那也没有别的话可说,惟有轻轻地问一声:“噢,你也在这里吗?”
“这是真的,”是强调故事是真的,还是强调心是真的,情是真的?
这个故事是她从胡兰成那里听来的,故事中的女孩即胡兰成发妻的庶母。他的过去,并没有刻意瞒她,她亦不是不知道他劣迹斑斑,背景又有点不清不楚——结过两次婚,目前又与舞女同居——然而女人总以为坏男人会因她而改变。越是在别的方面聪明的女子于此越痴。
他的多情,他的狂妄,他的放荡不羁,对于她都是一种新鲜的刺激。而他的才华横溢与温情款款,更是不能拒绝的毒药,比鸦片尤为致命。
对于侄女的反常,张茂渊十分不安,她同爱玲深谈了一次——台湾作家三毛以张爱玲为原型编剧的电影《滚滚红尘》里有句台词:“这种人说好听点,是文化官;说难听点,是汉奸。你干干净净的一个大小姐,惹这种人干吗?”——是替姑姑问的吧?
爱玲是敬重姑姑的,于是写了一张字条叫人送给胡兰成:“明天你不要来了。”
送去了,又觉得后悔,觉得失落——走了这么远的路,经历了这么多的面孔,才终于遇见他,同他说:“你在这里。”这么快,又要分开了吗?
就这样擦肩而过,就这样失之交臂,就这样永不再见?怎么甘心!
一整天都是恍惚的,老是侧着耳朵听电梯响。每一次电梯“空嗵空嗵”地上来,心也跟着“嘭嗵嘭嗵”地提上来,一直提到了嗓子眼儿,听到敲门声,更是惊得目瞪口呆,直看着姑姑发愣。
张茂渊问:“是送牛奶的来了。你怎么不开门?”
她低了头不说话。她不敢开门。既怕开门看不到他,更怕开门看到他。
“于千万人之中遇见你所遇见的人,于千万年之中,时间的无涯的荒野里,没有早一步,也没有晚一步,刚巧赶上了。”
这是一段情的缘起,也是一段情的结局——若果然是“就这样就完了”倒也罢了。
可惜没完,完不了。
他到底还是来了。她看见他,立时笑了,脸上开出一朵牡丹花。张茂渊看在眼中,心头暗暗叹息,一声不出,拿起皮包便出门了。
于是小小斗室里又只剩下他同她了。他终于明白地对她说:“我们永远在一起好不好?”
“你太太呢?”
“我可以离婚。”
她有点震动,却推拒地说:“我现在不想结婚,过几年我会去找你。”
——她从认识他那天起已经预知了他将来有一天会逃亡,或是乡村,或是某个边远小城,而她会山长水远地去找他,他们在昏黄的油灯影里重逢。
晚上姑姑回来,她笑着报告:“他问我可不可以永远在一起,说他可以离婚。”
张茂渊看着侄女喜滋滋待笑不笑的样子,不禁再叹了一声,半晌,轻轻说:“你同他在一起,我是不赞成的。然而你也大了,自己的事,自己有数罢。”
这样一来,算是过了明路了。从此以后,胡兰成索性天天来了,坐在爱玲房中,谈诗看画,一坐便是整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