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遇到胡兰成 3(2)

尘埃落满,寂寞花开 作者:西岭雪


她永远看见他的半侧面,背着亮坐在斜对面的沙发椅上,瘦削的面颊,眼窝里略有些憔悴的阴影,弓形的嘴唇,边上有棱。沉默了下来的时候,用手去捻沙发椅扶手上的一根毛呢线头,带着一丝微笑,目光下视,像捧着一满杯的水,小心不泼出来。

她觉得过了童年就没有这样平安过。时间变得悠长,无穷无尽,是个金色的沙漠,浩浩荡荡一无所有,只有嘹亮的音乐,过去未来重门洞开,永生大概只能是这样。这一段时间与生命里无论什么别的事都不一样,因此与任何别的事都不相干。她不过陪他多走一段路。在金色梦的河上划船,随时可以上岸。”

——《小团圆》

他说她:“你跟你姑姑在一起的时候像很小,不跟她在一起的时候又很老练。”她想一想,低头微笑,觉得他说得很对。

有时炎樱来了,三个人说说笑笑,更是热闹——因为得不着姑姑的祝福,炎樱的支持,便成了张爱玲最大的依傍。她有时要胡兰成陪着去炎樱家玩,仿佛亲戚串门,是在闪闪躲躲里寻找光明正大的感觉。

胡兰成是见着女人便要献殷勤的,嘴上抹油,甜言蜜语不断。爱玲坐在一旁,听两人斗嘴取乐乃至调情,却只是笑着,觉得好,丝毫没有不快。

炎樱把张爱玲昵称“张爱”,把胡兰成昵称“兰你”,配成一对。夏天时,胡兰成去武汉,炎樱给他写信,还是爱玲替她翻译的:“亲爱的兰你,你在你那个地方,是要被蒸熟了吧?”

后来张爱玲在游记散文《异乡记》里写一个女子千里迢迢去温州寻夫,那男人的名字叫作“拉尼”,想来就是由“兰你”音译的——逃亡、寻找、小城的重逢,一切都照应了她的预感,只是没有了油灯影里的温存,现实永远比预想更加残酷。

但那已经是后话。

如今是他们最好的时光,两个人可以在公寓小屋里拥坐整个下午而不嫌烦絮,有时候也一同去看苏青,胡兰成仍是一种含情调笑的态度,张爱玲也只是处之泰然。

胡兰成在《今生今世》里说:“我已有妻室,她并不在意。我有许多女友,乃至挟妓游玩,她亦不会吃醋。她倒是愿意世上的女子都欢喜我。”

我惊心于张爱玲的大方,抑或是一种无奈的自矜?——吃醋也无效,反而有伤风度,索性只得大方。

然而想到张爱玲的家史,却又觉得容易理解——张佩纶何尝不是挟妓啸游的风流才子,张廷重也因娶姨奶奶惹得太太生气,还有她的那些大爷们——她家里的男子都是娶着一个以上姨太太的,她从来都没见过痴心专情的男子,又如何可以期翼?

她是擅长写爱情故事的,并且坚信“有目的的爱都不是爱”,在《易经》里甚至说:“真正的爱是没有出路的,不会有婚姻,不会有一生一世的扶持,一无所求,甚至不求陪伴。”

胡兰成无疑是最接近她爱情理想的一个,风流潇洒,才华横溢,连缺点也是迷人的——他是结了婚的人,且做过汪伪的官员,和日本人又过从甚密。她与他在一起,世人都要反对的,连同自己的亲姑姑也不予祝福。这使得他们的爱情一来就带着悲剧的色彩,因为不可能、无目的,而使得这爱益发坚忍不拔。

她心甘情愿地为他烦恼,为他倾心,为他委屈,为他坚持,甚至送他一张照片,在后面写着:

见了他,她变得很低很低,低到尘埃里,但她心里是欢喜的,从尘埃里开出花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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