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渐渐深了。白天的喧闹在黑夜的遮蔽下,一点一点隐去。路上,断了行人。人们都坐在热炕头开始眯瞪眼睛,等着睡意的来临。
“北儿——回来,北儿——回来。”山村外,古道边,一个女人的呼唤似晴天霹雳,将黑夜撕得粉碎。声音拉得很长,传得很远很远,像从天外返回的壁音,震得整个村庄微微发抖。
坐在炕上的奶奶似乎早就在急不可耐地等待着这种呼唤,已经露风的口腔里,嘶拉着附和母亲的叫声:“回来了——回来了——”
“北儿,回来——”母亲叫一声。
奶奶急急回一声,“回来了——,北儿回来了。”
此起,彼落。暗夜里,母亲的叫声,奶奶的回声,响彻了兰家峁的每一个角角落落。山村的夜很静,山村的夜到来得早,到来的山村夜晚,好像劳累了一个整天的农夫,疲乏地躺在大地间,静无声息地睡得很死。母亲和奶奶的一唱一和惊醒了睡熟的夜,槽头上等待上夜料的叫驴“吱缸——吱缸——”撞乱生物钟的公鸡先叫出了第一声,第二声第三声就以讹传讹般将午夜当早晨开始。各家的狗更是尽职尽责,它们的咬是随时随地的,它们的咬是以响动为标尺的,这么大的响动再不咬那是无论如何说不过去的,所以,它们的咬就齐声合唱,将一个山村淹没在一片狗叫的汪洋大海之中了。
母亲左胳膊里夹着罩了红布的罗子,右手执一笤帚疙瘩。走一步,叫一声,“北儿——回来”,叫一声,扫一帚。从一里地外的村头一直扫到炕前。
奶奶拉过一床棉被盖住他的头。母亲则用上面蒙了红布的罗子旋转般在他的头上回旋,口里念念有词:
扶上身,扶上身,
真红禄马扶上身;
长命的人,
富贵的人,
真魂立马上了身。
……
母亲的神情格外庄重,眼睛只盯着她手里的物件,手到哪儿,眼睛到哪儿。奶奶的神色更虔诚,她是以一个过来者的阅历将这种仪式偶像化的,在她七十多年生涯中,她无数次重复了这一程序,每一次操作都加深了她的这种膜拜感,她坚信,多少生命曾在这种仪式中被从边缘上拉了回来。
刘泽北感觉,头顶很重,气温忒高,头上的汗密密地沁出来,他想掀开被子,被子被压得很死。
这是多少辈子传下来的“叫魂”习俗。尤其是小孩,据说在未进入成年人之前,魂魄还不全,邪鬼歪魔常会趁着黑夜侵袭这些弱势群体,将不全的魂灵偷偷地摄走。祖先们就用这种形似照妖镜的罗面罗子和降魔伏妖的笤帚,将妖孽驱走,把魂灵叫回。这是朴素的亲子之情再加上图腾式的膜拜仪式。它们用这种大胆的呼天抢地的声音让天地明晓他们的舐犊之心,让鬼魅的卑鄙阴谋之作暴露于众耳听晓之中。他们就是凭着这种赤子之情真正挽救了一大批弱小的生命,让生命之脉在神州大地上一直绵延不绝。
可怜天下父母心。
……他清楚地记得,那块红布,就是他现在从柜底翻出来的这块——这块曾经与自己的生命有过救赎之情的红布……炕边上,扫炕笤帚静静地躺在那里——他琢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