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天黑得很彻底,路上不见一个行人,远处偶尔传来一两声狗叫。
九洼是个大村,村子在秀延河转弯的地方窝出一块滩凹地,二百户人家就散落在这个洼里。
曾天痞的家在村子南头,五间房靠在一个小山包后面。在九洼村,曾天痞不是富裕之家。父亲是个地道的农民,供曾天痞上了两年私塾,这个儿子就认为他读了大书不想在土地上再戳牛屁股,吊儿郎当,耍枪弄棒,混世事混到三十岁上才娶了个婆姨。大和寨建民团,几个财主看准了他,买了几十条枪雇他当了个团总。
当上团总三个月的曾天痞第一次回家,专门带了五个团兵想光耀光耀门庭。他骑在一匹红色大马上走进村里,一抬手就把村头老槐树上的喜鹊窝打了个飞炸,接着飞马在村中心大路上招摇了一圈,比结婚那次光脸多了,就像考中状元一样脸上红光焕发。头发黑油光亮,向后背着,像所有他们干这行的时髦一样:当脑门一道砍脑壳的缝,一条水沟一样泛着白,“白”将头发分向两边,两边的头发是用浸过水的梳子梳的,紧紧地贴在头皮上。
晚上又把村长唤到家里,掏出两瓶酒往炕桌上一蹾:“喝,有的是酒。”“这可是好酒啊。”村长还没见过这种瓶装的酒。“咱就喝好酒。”曾天痞趾高气扬地说。“这可老贵吧?”村长摸着瓶子。“老哥,你记着,兄弟现在可不是从前了。”曾天痞一仰脖子,将一盅酒灌进肚里。
“那是,那是。”
洼里的灯光已经很稀疏,麻油灯在夜里像乱坟岗上的磷火一样发出幽幽的丝光。曾天痞白日辉耀走过的村中心大路上,尘土没了,轻烟没了,静静地卧在那里。
“队伍”绕过大路,两个持枪的弟兄,将站在门前的团兵放倒。直闯曾天痞住的正房。醉得一塌糊涂的曾天痞四仰八叉躺在炕上,呼噜声震得窑里的泥皮簌簌跌落。一支张开机头的匣子枪挂在穿衣镜上方。
“队伍头”抢先一步,摘了枪。曾天痞的呼噜声还在继续。
一名队员一把扯开被子,一团雪白雪白的光直冲窑顶……几个队员被直射的白光刺得直喘粗气,咕噜咕噜的咽唾沫声音淹没了黑夜的寂静。“狗日的,放着这么好的媳妇不用,当什么团总。”队员像自言自语又像对着曾天痞训话。
夜色很重,两步之内不辨人影。只听见隔壁“咔嚓——”“咔嚓——”,还夹杂着尖厉刺耳的哭叫。四个团兵,一个脑袋被砍成两半,刀不快,骨头碴子乱攘攘的;一个牙巴骨叉在裤裆里,裆里血糊淋漓;一个拦腰被跺成两截,肠子肚子刨花皮一样蜷缩成一堆;最后一个从头到脚切成两片,胯下的肉根也被生生劈为两半,像一根煮熟的萝卜顺了刀切……汩汩的血漫了一炕。洇透了土筑的炕皮,炕皮也有些松软了。
战斗还在继续。
敌人没了,还有枪。两支枪成了新的战争策源地,队员们一哄而上,分别抓到了枪尖,枪杆,枪托。
一名个大的队员抓住了枪托,他右手一使劲,来了个九十度划弧,划红了抓住枪尖队员的手,五个手指立马成了五根血肠,血肠不自觉松了。抓住枪杆的队员不想放弃,就随着大个子的手势绕圈子,绕着绕着,绕晕了,一个马趴啃在地上,口里是一口泥。大个子的眼角浮上一丝笑,胜利的笑。大个子呵呵地把枪托在手里,细细地去看。枪托是木的,木质很好,像枣木?不像。像榆木——只有榆木的纹才这样明显,弯弯曲曲,像蛇爬过的印痕。与木头铆接的是铁——铁,被擦得锃亮,最亮处是枪栓。枪栓处是一个凸出来的环,环结处,有一个舌头样的扳机。听说就是这个扳机,只要用指头轻轻一钩,膛里的子弹就嗖——迸出去了,落在脑袋上就会脑袋开花,落在肚子上就是开肠破肚。“真是个好东西。”大个子自言自语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