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之所以走不出普遍与特殊对立的怪圈,乃是由于过去我们是以一种本质主义的方式来思考和理解“现代”的普遍性。我这几年的工作乃是试图用维特根斯坦的“家族类似”的方法来重新理解“现代”的普遍性。就像亨廷顿所说的,所谓的普世文明,并非以西方为代表,而是各种不同的现代文明当中共享的那部分,也就是说,“现代”的普遍性存在于各种特殊的现代性当中,而共享的那部分是普世的,以维特根斯坦所说的“家族类似”的方式存在。这样来看的话,我们就可以理解,现代中国所呈现的现代性不是完全符合西方标准的。一方面它具有某些“家族类似”的特征,具有现代性的大部分特征,但另一方面,中国依然有自己的特殊性。所谓特殊性,就是在现代性的各种价值和元素之中,将富强这一价值作为优先的选择,而将另外一些价值,比如说自由、民主和法治作为次要的选择。
现代性与中国性这两者之间,我们应如何理解?过去我们总是把现代性视为普遍的,中国是特殊的。现在讲中国特色的什么什么,实际上也是把某个东西看成是普遍的,而中国只是普遍当中的某个特殊而已。当我们以家族类似的方式重新理解现代性之后,普遍与特殊、现代与中国就不是被放在对立的、二元的位置,而是可说所谓的“现代中国”既是普遍的又是特殊的,现代中国一百七十多年的现代化历史,既是中国特殊的道路,同时又提供了某些现代性的普遍经验,又因为一度以所谓的特殊性对抗普遍性,走过弯路。中国未来的现代化道路,必须既符合普世文明的那些“家族类似”价值,又具有中国自身的特点。
现代中国知识话语的生产与再生产
实际上,何谓现代中国并不是一个事实性的揭秘,而是一个知识性的解读。当我们讨论这些问题的时候,并不是一个事实的争论,就好像现代中国是一个客观的历史存在,我们要去认识它、揭示它的真相。在今天这个时代,“什么是现代中国”是一个知识性的问题,不仅与认知有关,而且需要解读和想象,是主观和客观相互交错在一起的知识,是各种各样竞争性的话语,或者知识类型。前面所说的四种现代中国研究模式就是如此。我们要思考的是:它们是如何被生产和再生产出来的?在当今新的历史语境里面,我们如何来生产和再生产关于现代中国的知识?
过去有关现代中国的知识叙事,很大程度上受到了西方知识话语的影响,或者是自由主义的,或者是马克思主义的。这几年东亚现代性、国学兴起之后,他们试图生产一套与西方知识谱系不一样的关于现代中国的知识。问题在于,这种所谓纯粹的现代中国知识是否可能?如果可能,它建立在一种什么样的知识谱系之上?能够续接在传统国学的知识谱系上吗?显然,这很困难,正如张灏教授的研究所指出的那样,在从“戊戌”到“五四”的世纪之交的转型时代,中国的文化范式和知识话语发生了一个巨大的转型,这个转型也可以说是三千年未有之巨变。在今天,所谓的现代中国的知识话语已经是古今中西,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不可能再提炼出一套所谓纯粹的中国话语。
何谓现代中国,有这么多复杂的、互相纠缠的问题值得我们讨论,这些问题一直困惑着我,我现在把这些问题提出来,希望能够抛砖引玉,引起大家的讨论,从不同的视野里聚焦,从而形成初步的看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