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村有一座庙,叫保安大庙,供奉的不是菩萨,是狄青。“和尚”也不是和尚,是一个十岁左右的男孩,是邻居,“和尚”是绰号。
庙门前有一口井,叫庙井。有一年八个月滴雨未下,井水都不过一寸。庙的高大精致与村子里民居的低矮简陋格格不入,庙在荒村是突兀的。井边总是有人在洗衣服,洗衣服的人总是不停地在聊天。
我出生在这座庙里。当我记事,庙已经是商店,但高大精致依然,供奉的已经不是狄青,而是可吃可穿可用的商品。虽是商店,但人们还是都叫庙,到庙里买东西,不说到商店买东西。我家依旧住在这庙里。庙里住着,雨时的檐水特别响。夜里,常有从大殿里传来的裂竹打地的声音,巨大的声音,记得我张着耳朵听,但没有恐惧。
和尚的妈第二天就会说:昨夜,菩萨老爷又审堂了,小人不要坏。小人是说和尚。我爬在柜台上,看母亲不停地扯布,扯布的剪刀有些驼背,量好尺寸布对折,只用这大剪刀在对折处剪一道口,手“咝”地一扯,布就扯了下来。
和尚有事没事也来看扯布。我三岁时有一次爬到柜台的边沿向下张望,就掉了下去。只一黑,连声音都没有。昏死过去五分钟,醒来嘹亮地哭,至今囟门仍有凹陷。从此我母亲就八元一月叫和尚的妈带着我,我就天天与和尚在一起,准确地说,每天是和尚带我。
和尚喜欢背我看井边村妇洗衣服。村妇喜欢捉弄小孩子,对我说:小男孩,把那鸡粪拾了来吃去,可甜了。我犹疑而不敢。和尚见我不敢就逞能:弟,那你笨死了,鸡粪你都不敢拾,看哥拾给你看。和尚就一把抓过鸡粪来,看着哄笑的村妇们很得意。我以为和尚接下去要吃鸡粪,但鸡粪和尚也还不敢吃,扔掉。
没人洗衣服时,井便闲着。和尚和我就伏在井台上照“镜子”,井水里映着一圈天,两个小孩儿的脸。我开始打量和尚是在井水里,和尚没有眉毛,掉了一颗门牙,脸像拖鞋。
和尚背我去池塘捉青蛙,我掉在了池塘里,和尚将我捞上来,拖到一个山岩边向阳的地方晒,要把我湿了的衣鞋晒干。说:弟,等把你晒干了,我们才能回家去,不然我娘会把我交给菩萨老爷审堂的。两人晒了一下午。他娘到处找我们,找到时,我终于已经被晒“干”。
和尚的拖鞋脸一直没有变,和尚一生没有娶妻,和尚是他父母的养子,和尚是拣来的。
和尚名叫来生,来生的父母有寿者相,事实也是,都活了近九十岁。来生五十多岁死父母,失魂落魄,他都不知道以后如何过生活。因为这二老“宝贝”了儿子五十多年,五十多岁的儿子,来生的父母还叫囡。囡在荒村特指女儿,又是对小男孩儿的昵称。
来生一生没出过乡里,也没赤脚下过田地,做过农活,做农民的来生不用做农活,是他父母舍不得。这世上穷人家里也有“纨绔”,来生就是。这样的“纨绔”无家可败,就败业。所谓败业,就是荒废本分,农民来生不种田,做一些奇怪的事,比如杀羊,比如阉鸡,比如牛配种。
那时的鸡羊牛都很少,来生的作为无法成为一种谋生的手艺。来生手长脚也长,背有些驼,走路时下巴往前伸,他的下牙床要比上牙床长,下巴就像微微拉开的抽屉。来生的娘就此常笑眯眯地说:我囡这相势,吃福可好了。这长相确是有吃福的,来生小时候拖鼻涕,拖着拖着都到嘴里,因为下巴兜着。
来生心热,荒村偶有婚丧红白事,来生都会自觉去帮闲,做别人不习惯做的一些事,比如“烧祭包”。在岔路口将死人生前用过的床席床垫烧掉,荒村叫作“烧祭包”。又比如给新娘子进门垫麻袋,荒村新娘进门走过的路都得垫麻袋,叫“代代相传”。来生做这类事无师自通,有一些他想出来的道道后来竟成为荒村的习俗。
这样的事正经人看来叫“搬空壳石头”。从小就被教导本分之外的事叫作“搬空壳石头”,可能是从“空头”二字中引申出来的,比空头还过分的意思。
来生杀羊是一绝,来生说:杀羊不用学,耳朵后面落。这话方言说起来是押韵的。一把半尺来长的尖尖的刀,从羊耳朵后面轻巧地插进去……一手是捏着羊嘴的,来生又自造腔,手要松三次,让羊叫三声,这后来也成了荒村杀羊的习俗。
来生后来养了羊,来生的羊不用羊绳。荒村养山羊怕羊吃作物,羊是有羊绳的,拴在树桩上,羊在羊绳半径内吃草,而来生的羊会听来生吆喝。荒村有人怀疑来生是懂羊语的,来生伸着下巴一乐:羊一生只说八句话,简单得很。别人就请教,他不说。
后生来生每天跟羊在一起,与羊产生了“感情”,有一次被人看见他跟母羊在干那事。不知是造谣还是真事,来生从此就娶不进老婆了。
那庙里巨大的裂竹打地声,是个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