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牧鸭

故乡有灵 作者:花如掌灯


我对鸭子印象深刻。“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鹜就是野鸭,孤鹜就是落单的野鸭。

大姨妈家有五个表兄,小表兄只长我一岁。姨父是牛客,贩牛养牛是他们家祖业,家里养了一群鸭,小表兄负责牧鸭。牧鸭叫看鸭,为省钱,鸭子是不喂饲料的,就只好赶到收割后的稻田、有泥鳅的水塘、秋后挖了番茹的白地,让鸭子自己觅食。

鸭子的胃口大,又是火肫,这就需要到处放牧一样游走。吃不饱,鸭子就不下蛋,所以不能偷懒。鸭蛋少了,姨妈就骂小表兄,知道今天又在近处,没把鸭子赶远。火肫是小表兄告诉我的,说鸭子什么都能吃,连石子都吃,鸭子的胃里生着火,什么都能消化。

砍一根竹子,梢头的竹叶留着,这就是看鸭的“鸭呼筱”。扛着“鸭呼筱”赶了鸭群上路,一百多只鸭子屁颠屁颠地前簇后拥,嘎嘎地叫着。

因为有我做伴,表兄就决定把鸭子赶得远些。要去的地方在离家十里开外,叫陈鼻头,要翻山越岭。姨妈给我们准备的中饭是蛋炒饭。饭桶小表兄背着,两个人就一路讲着蛋炒饭,惦着蛋炒饭,还不时地打开盖子看看,香。小表兄说,你来了,就有蛋炒饭吃。香,蛋炒饭香得像西瓜。

蛋炒饭香得像西瓜,是瞎说,这是他比喻不出来,但我能听懂,因为西瓜和蛋炒饭都是好东西,都好吃。那年头一年吃不到几次好东西,因此是可以比的。小表兄反问:那你以为蛋炒饭的香像什么?我也想不出。只好说,蛋炒饭的香就像蛋炒饭的香。

山岭的小路是鹅卵石铺的,鸭子爬卵石铺的山道,就迈方步了,侧昂着头,反剪着“手”,像一群官。的确很像官,尤其是屁股,鸭子的屁股爬山路有官腔,官就是那样走路的。

爬上岭墩,我们决定把蛋炒饭吃了。那是暮春,满眼草青青,山野含香。我至今都记得。

陈鼻头是一个荒弃的山坳,原来住着人,后来造了水库,人迁去远处,留下十几亩薄田,薄田积满浅浅的水,长了些许稗草。鸭子见水欢喜了,纷纷连奔带爬,扑向水田。小表兄说:鸭子爬了山,今天又不能下蛋了,明天我们吃不到蛋炒饭了。小表兄撇了撇嘴,想哭。小表兄因为是家里老小,哭是有名的。许多时候其实并不需要哭,但他也要哭。他的哭先从撇嘴开始,而今天他只撇了撇嘴,觉得接下去没什么必要,就省略了下面的动作。

向阳的坡上草丰茂,酸毛蕻正是时令。酸毛蕻是一种野草,草茎有酸味,村野小孩子馋极时,拔了在嘴里嚼。那时的童年没有零食,嘴里能淡出鸟来,嚼酸毛蕻很过瘾,只是越嚼越饿。不饿的方法也有,就是溪边大口用手掬水喝,喝了经常肚子疼,肚子疼了就啊唷啊唷,大人就呵斥:又去烂舌根儿,快到菜地的地上去趴一会儿。肚子疼趴菜地也是有效的,荒村的许多病是趴地就能医好的,叫得地气就好了。地气能治百病,这是我外婆说的。狗为什么不生病?就是因为它老在地上趴着。

午后山风起,小表兄四下张望,又见乌云从天边涌上来。我们开始怕,云四面八方上来,天开始暗,水田里蛙鸣大作,鸭子倒是不惊慌。按理鸭子极胆小,但鸭子都埋头觅食。那是雨前躲着的泥鳅出洞了,鸭子光顾抢食,来不及害怕。

天一下暗下来,山风劲厉。突然打雷了,闪电四起,像树根的根须一样多,天空被闪电扒得像碎了的蛋壳。雨“刷”的一声倾下来,全身立刻湿了。我大喊:我们掉在水里了。小表兄拉住了我:没有,是雨,是天下大雨了。

荒野没地方躲,我们只好在雨地里莫名地跑,一次一次地跌倒,小表兄像是逃命,我被他远远落下。叫喊声被雨和闪电淹没。我看到小表兄倒跑回来,见我还在,又自顾逃命,不久又回来,又逃走。

我感觉就在水里,呼吸要张大嘴,我对自己说,要逃命。这样乱跑了许久,突然觉得饿极了,身子一下子很空,雨滴都打在心里,跑不动了。小表兄再跑回来,示范着,把衣服都脱了,光了身子。脱了衣服又跑得动了。

雨铺天盖地,我和小表兄就像两条鱼。后来小表兄说,下雨天,人是鸭子就好了。

雨停时,鸭子围作一圈儿在草地里,用嘴梳羽毛,看见我们就都站起来。小表兄过去清点鸭子,那年,他八岁,数数还不能数到一百,因此数也是白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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