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统购统销,是不是意味着政策的收紧(5)

中国天机 作者:王蒙


现今,网络上是这样解释“统购统销”的:

中华人民共和国初期的一项控制粮食资源的计划经济政策。1953年10月16日,中共中央发出了《关于实行粮食的计划收购与计划供应的决议》。这一决议是根据陈云的意见,由邓小平起草的。所谓“计划收购”被简称为“统购”;“计划供应”被简称为“统销”。后来,统购统销的范围又继续扩大到棉花、纱布和食油。这一政策取消了原有的农业产品自由市场,初期有稳定粮价和保障供应的作用,后来变得僵化,严重地阻碍农业经济的发展。80年代改革之后,该项政策被取消。

在传达有关油料统购统销的文件以后,我们几个人后悔不已,说是我们前几天真不该那样的胡吃猛炸油饼油条啊。

我们是真诚地自责。

统购统销了,但开始尚无定量限制,我们也并没有感到有什么匮乏。何况开头,饭馆不要粮票油票,买点心不要粮票油票,肉蛋奶糖之类也是敞开供应。即使如此,我仍然没有想到,至今我也没有完全弄明白,那时并没有实行合作化更没有人民公社一说,本来解放后一切看好,为什么忽然要采取那样严厉的措施,说下大天来也不像是从喜庆中生发出来的措施。从此,螺丝钉越拧越紧,粮、油、布匹、副食、水产等都紧俏起来,一切采取“配给”的办法,如某些国家战时的供应体制一样。

食用油变得极金贵了,花生、核桃、菜子、芝麻、瓜子、板栗,其他干果,从此基本消失了影踪。领导苦口婆心地解释:例如栗子,听说欧美国家人民圣诞节的蛋糕上一定有栗子,我们提供给他们栗子,可以换回重要的战略物资,所以我们就不必吃栗子了。这样的解释听起来颇为牵强:为什么欧美人爱吃栗子我们就不吃栗子了呢?我们不能多栽点栗子树吗?我们不能生产点别的东西换战略物资吗?封我们的嘴,勒我们的胃,满足欧美人士的口腹,我反正没有那么舒服。

60年代初期,还号召过党团员把已经领到手的布票捐献出来。我们这些在1957年到1958年失去了党籍团籍的人,也自愿地捐布票。60年代,北京郊区甚至有农民用两张大手绢做成马甲,穿到身上,倒是很性感。一个统购统销,竟然搞了几十年。

至于住房就更不消说了,长期以来,住房取消了私有制,一切房子由国家、单位领导来分。一分房,就会争个头破血流。我在文化部上班的时候,就收到过国家领导人批的有关房屋分配的条子。一分房子,领导为难,群众恶斗。我知道的文艺单位发生过各种怪事。一位长期分不到房屋的干部向派出所自首,说是此次分房如果再分不到,他准备杀人,为此他申请对他进行保护性防范性拘留。另一位分不到房的司机师傅,则当众往自己身上浇了汽油,准备自焚。他没有点着火柴,但皮肤受到了毁损,因此住了医院。这二位正是用此特殊方式,得到了房子的分配。

我熟识的一位处级领导,80年代初期,仍然是一家四口住10平方米的一间小屋。他的子女,都已长大成人,儿子住在老夫老妻的头上,在下面安装了一张床,女儿住在老夫妻的床下,拉上布帘维护少女的方便与尊严。

好了伤疤忘了痛。现在人们又在大谈“不患寡而患不均”,再发展一步就是宁要社会主义的草,不要资本主义的苗的老调了。不均当然撮火,无名中烧;寡则更让人丧气,欲哭无泪。寡并不意味着均,问题是大多数人都在那里寡,而少数人寡不寡,你哪里好过问?我们患寡也患不均。对于我们,发展是硬道理,共富均富、公平正义也是硬道理。

旧中国是半死不活,四顾茫然,一盘散沙,一群糊涂虫。新中国有强势的领导,防止了四分五裂、怠惰懒散、互挖墙脚、无所作为。同时新中国的领导大包大揽,大喊大叫,市场,他管;菜篮子,他管;吃喝拉撒、衣食住行、柴米油盐酱醋茶,他管;工农兵学商,他都管。当时的说法叫做组织社会生活。生活靠执政党组织,能不累吗?连何时抗旱、何时防涝、何时播种、何时收割,防止仓库里的老鼠,抓蟑螂……领导都要下令与操心。两口子过得不舒心,领导也管。有些事领导管得很成功,例如救灾、体育、扫盲、普及供电与自来水、普及收听广播电视、修水库与道路……没有强势的领导无法想象建设的巨大成就。但经济由领导包揽,不怎么成功。匮乏,匮乏,成了新中国的顽症,越是急切、拼命、大言、赌咒,越是加班加点、夜以继日、急于求成不要命,越是不成功。共产党、毛主席,总是快马加鞭、日理万机、事无巨细、忙碌紧张、气冲霄汉、十万火急、冲锋督战。例如周恩来总理,他就是活活累死的啊。尼克松访华的宴会菜单与背景音乐节目表,总理亲自定。红线女回内地后主要是唱粤剧还是演电影,总理亲自指示。著名女演员谢芳的婚姻,总理要关心。谢芳出国时连升三级,总理要指示。主播“批修”九评的播音员,各个提升一级,总理要下令。迎接外宾的车队出了事故,总理他也关心指示。活神仙也玩不转呀。呜呼,这样的教训难道能忘记吗?食不果腹的日子能够忘记吗?衣不蔽体的日子能够忘记吗?大量农村干部,成了春天的红人、夏天的忙人、秋天的穷人(因为秋天要决算分配)、冬天的罪人(冬天搞“整社”的情形)还能忘记吗?1984年,我是成人后首次回到祖籍河北沧州南皮县芦灌乡,乡里的干部出来接待我,所有的乡干部,没有一个人穿着囫囵的衣服,个个不是这里就是那里补丁开绽,露出了皮肉。到了新世纪呢,他们已经穿上软皮夹克了。还说什么呢?改革开放的效果能够否认掉吗?回到红旗招展、红歌响亮,就是解决不了温饱的日子!再不能“发昏章第十三”(按:明清小说中常用的取笑用语,言为发昏之深度,五四时期的文人也喜用此词)了!

社会科学与自然科学一个不同点就在于,社会组织等事难于先在理想的范围与环境中进行科学实验。中国这样的东方大国、穷国、文明自成体系的孔孟老庄之国,学了十月革命的经验,引进了马克思列宁主义,到底怎么建设一个崭新的国家呢?怎么样避免走旧中国的回头路呢?我们的伟大实验开始了,然而也是代价昂贵、路径曲折的实验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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