稍后于墨子而生的庄子,对墨子师徒和他们的理想与实践,有这样一段总评:
生不歌,死无服……其道不怒;又好学而博,不异,不与先王同,毁古之礼乐……桐棺三寸而无槨,以为法式。以此教人,恐不爱人;以此自行,固不爱己……其生也勤,其死也薄,其道大觳,使人忧,使人悲,其行难为也,恐其不可为圣人之道,反天下之心,天下不堪。墨子虽能独任,奈天下何!离于天下,其去王也远矣……日夜不休,以自苦为极,曰:不能如此,非禹之道也,不足谓墨……墨翟、禽滑厘之意则是,其行则非也……乱之上也,治之下也。虽然,墨子真天下之好也。(《庄子·天下篇》)
这段话,简略解释一下,大意如此:墨子他们的动机是好的,人也是好人,可这种极端的搞法,只有他们自己玩得起,天下的芸芸众生,是不会愿意陪他们一起玩的,所以,这事肯定搞不成。而且,这场游戏,注定破坏多,建设少,没什么好结果。
庄子讲这番话时,墨子已死,但墨学正当兴旺。庄、孟同时,孟子形容当时情形:“杨朱、墨翟之言盈天下。天下之言,不归杨,则归墨。”(《孟子·滕文公下》)——可见其声势,并主导着社会的主流话语权。因此,庄子说墨学前景堪虞,是大胆的预言。孰料一语成谶,果然百年之间,灯熄烟灭,一灭就是两千年。
近代以来,墨学为何衰亡,成为一场持续不断的猜谜。林林总总的解答,以民国学者方授楚的“四端”说独树一帜。
1.墨学的自身矛盾;2.理想过高;3.组织之破坏;4.拥秦之嫌疑
——方授楚《墨学源流》写于1936年,初版于1937年
这是迄今所见最撩人兴味的解答,具体而不乏真知灼见,尤其是最后一点,拥秦,既出人意表,又发人深省。墨学,在一般学人眼中,是劳动人民的代表学说,中国两千年封建王朝,大秦帝国始为发轫,暴政之烈之虐,于斯为甚,然而一向被视为底层民众代表的墨学,偏偏以拥秦而亡,岂不悖谬?这中间,究竟隐藏着怎样一种匪夷所思、南辕北辙的历史逻辑?
墨学在秦汉之际消亡,司马迁写《史记》,只能给出聊胜于无的二十四个字,但这并不意味着兴盛一时的墨学,被一阵大风刮跑了,像楼兰古城一样不见了。就算《墨子》一书,未能在两千年后侥幸得以重见天日,而是彻底亡佚,墨学,也仍在。不仅其精神“犹潜藏隐伏于后人脑筋中”(王桐龄语,见于《十家论墨》),墨学的躯体,也如同唐代诗人韩翃笔底的寒食景象,“轻烟散入五侯家”——被吸收到先秦诸子的各门各派中。
儒学对墨学的吸纳,早已为人所揭橥,《礼记·礼运》的大同说,即源起于墨子的《尚同》。鲜为人所注意的,是孟子与墨子的关系,这是一段非常有趣的关系,且留待另文详述。韩非与墨学的法之渊源,众所周知。翻开《韩非子》,时时处处,闪过墨子的幽灵身影,与老子共同构成韩非思想的父母体。至于墨家与兵家,墨家与农家,是天生的亲朋好友。更重要的,是墨学与名家的关系,中国逻辑学的源头,即在于此。此外,还有一块,墨学中的科学技术,这是墨学所以为墨学的重要构成,然而,两千年的沉沦湮灭,墨家在逻辑学、力学、光学、机械运动学和数学方面的成就和创见,如同敦煌莫高窟的经卷、壁画一样,被风干、埋没,成为墨学传奇性历史的一部分。
墨学,就这样被大卸八块,大而化小,小而化了,以太公分猪肉的方式,应验了庄子所说的,“墨子虽能独任,奈天下何!离于天下,其去王也远矣。”——离于天下,什么事也干不成。那双大概也许或者可能的草鞋,就这样,遗落在历史的河岸边。
2005年11月2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