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性如贼,防官之心,甚于防贼。
韩非死后两千年,获得了一项追赠性头衔:中国专制主义思想的教父。
这是一个非正非邪、亦正亦邪的头衔。
打那之后,谈中国专制,就会说到韩非;说韩非,就得谈到专制。就好比说儒就孔,说孔就儒一样。
因此,现在我们谈韩非,谈韩非之死,就非得“途经”专制。而要讲专制——韩非的专制——得从官场,从先秦时的官场说起。
官在中国,是个说不尽的话题。
中国思想史上,对官,对官场,说过这么多,说得这么深,说得这么有用的,韩非之外,别无他人。韩非用战国兴起的铁器深耕法(《吕氏春秋》的介绍是:“其深殖之度,阴土必得,大草不生,又无螟蜮。”),把发育得热火朝天的中国官场,第一次捅了个底朝天。让人直观无碍——而不是像《周礼》或《汉书·百官公卿表》那样妆容整肃——看到了它的底细和模样。
这模样是有点吓人。
韩非一生的思想焦点,尽在于此。
这里要略作解释的是,官,在此是个总称代词。它包括带有私人性质的臣、侧重职位的官,和属于具体办事人员的吏——在古代,尤其是上古时期,这三者之间往往互有交叉,分界并不十分清晰——当然也包括其他一些林林总总、不太常见,但多少都带有一点公权性质的名称。
《韩非子》全书五十五篇,百分之九十五的内容与官有关。超过三分之二的篇章,题旨即在于官。如果把韩非书中语涉官和官场的文字全部去掉,剩下的,只有《解老》、《喻老》和《说林》、《储说》中关于人性的叙述。就是这些,也不能说全然与官无关。
韩非的这种官(官场)嗜好,既跟他的出身、身份有关,更与他所处的时代有关。
根据现有史料,中国官场第一次有据可考的“大兴土木”,应该从周公摄政算起。那是中国官场打地基和框架的阶段,在性质上属于古典原生态(完善型)时期。随着春秋战国时代的到来,与中国历史上第一批,也是最后一批自由知识分子(先秦诸子为代表)的兴起和渐入绝境相映照,相陪伴,相背道而驰,一个具有近代——或直接干脆说现代也未尝不可——性质的新型职业官僚市场,迅速膨胀,并得到快速扩张。在此之前的中国社会,从权力角度看,是一个各成区域、分化不明的二元结构状态,即所谓“故天子建国,诸侯立家,卿置侧室,大夫有贰宗,士有隶弟子”(《左传·桓公二年》)。在这样一种“皆有等衰”(同上)的政治架构中,突显的是天子(领主)与臣民的二元相对关系,处于中间的结构层(权力代理,或曰中介层)是无足轻重的,尚未形成具有独立意义的存在(虽然巫、史等人具有某些特殊性的地位和作用,但和后起的官僚体系相比,则完全无法相提并论)。到春秋入战国,一个以流动性、职业化为标志的中间阶层勃然兴起。以往以血缘世袭为纽带的古典官场,被以能力(聘请、任命)为主轴的新型职业官场替代。这是一个全新的新生事物,打一个形象的比喻,这个新型官场,有点像我们这个时代初次出现的网络、超女、蓝牙和MP3。而从其重要性而言,这个新生事物,就像我们现在必须面对的政治体制改革,或改革本身。换言之,它是新鲜的又是重要的。
韩非,那个时代最杰出的思想者,对这个既新鲜,又重要的事物,作出了自己的判断和回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