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现实与记忆(一)

过着别人的生活 作者:郝炜


现在,我坐在某个海滨城市花园小区四楼的一个房间里回忆往事,感觉是坐在时间之上,时间漂浮着,时光开始倒流,发出水的声响,坚定铿锵。其实那是岁月的声音,它们哗响着,带着我所有的记忆,向着我的过去奔跑。起初,它们十分湍急,汹涌咆哮,四处奔突。后来,它们开始变得缓慢,变得滞重,变得深沉,它们似乎是找到了出口,找到了那个事情的起点。

我轻轻地呼出了一口气。我在想,我有讲述它们的勇气吗?我真的能勇敢地面对我的过去吗?

我知道那一切都是真的,像一座雕塑摆在远处,无法逾越,无法回避,等待着我去触碰。

此刻,我的心脏像时钟一样沉重,它发出怦怦的怪异的声音,我知道我最后的结局不会很壮烈。我只会默默无闻地,不知不觉地,在某一个转身,某一个无意识的举动中,让生命戛然而止。我们无法选择自己的死亡,正如我们无法选择我们的出生一样。

你应该出去走走。我想起那天突然发病之后,那个心脏病专家好像在劝慰我,又好像在告诫我,他的眼里闪着诡异的光。

太白涧的桃花开了,你应该去看看,我又想起王曼丽的劝说。

每天都是她在和医生交涉,她不可能不知道我的病情。从她和医生神秘的对视中,我感觉他们有某种合谋。

不过,我已经不在乎了,我哪儿也不想去,我不喜欢旅游,该去的地方我已经去过了。我不喜欢桃花,我从来就不喜欢花。

在这个世界上,我已经走得够累的了。

我觉得我应该歇歇了,应该开始我的回忆,应该为大家讲出事情的真相了。

我没有理由也不应该把这个故事带进我的坟墓。

许多年以前,我们乌城发生过一起车祸:开往江北地区的106路公交车在江北大桥上高速行驶,因避让对面开来的车而翻入江中,死亡46人,其中有三具尸体当时没找到,他们被冬天的大江轻易地淹没了。

乌城上了岁数的人即使知道这件事,也只知道个大概,知道那样一个事件,那样一个过程,谁会记得其中的细节呢?如果不是相关,不是亲历,谁有什么必要记得呢?可我记得,因为那是我噩梦的开始,是我人生之痛的开始,是那个事件改变了我整个的人生。

那一天是1977年1月20日,我记得清清楚楚。车祸发生之后,人们都在议论,说这车祸是必然的,因为此前的天灾人祸太多了。

让我们回叙一下此前的1976年吧,那真是多灾多难的一年。那一年,先是周恩来总理去世,接着发生了天安门广场“四五事件”,接着朱德去世,接着又发生了唐山大地震,这一连串的事件让刚刚脱身于那场大革命的人们大为震惊。

那一年,在我们乌城还出了一件轰动世界的怪事,天上的星星居然砸在了我们乌城,那时我们还不知道这东西实际上学名叫陨石。

那天恰好是3月8日,我记得这么清楚是因为那天是妇女节,我们厂里刚刚开完庆祝大会,许多的女工正戴着红花,挤出厂区的大门,准备回家。姐姐的胸前也戴着红花,她的脸红扑扑的,有些兴奋,我和姐姐走在一起,她胸前的红花让我有些嫉妒。

我们被告知下午放假,我们往家里走的时候,突然听到了巨大的爆炸声,看到了空中奇异的闪光。我们开始以为是我们的工厂出了什么事情,纷纷跑了回去,可是什么事情也没发生。我们又猜想是不是发生了战争?我们不是瞎猜,我们那时的确一直被战争的阴影威胁和笼罩着,我们的周边比如苏联,比如印度,好像随时要和我们打仗——至少官方的说法是这样。我们这里和苏联离得比较近,我们从小就习惯了防空警报的声音,它们的鸣叫声像成群的乌鸦,总是骤然飞翔在晨曦和夜色里,呜儿呜儿的,恐怖而又刺耳。我们从中学就经常被进行防空教育和防化训练,戴着那种大鼻子面具,在地上爬来爬去。作为中学生的女生,我们正是刚刚开始“来事儿”的时候,正是我们对男生感兴趣男生也对我们感兴趣的时候,可是我们整天却不得不把自己弄得脏兮兮的,以穿一件军装为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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