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不断地踩起一个踏板,挥着锹往车的炉膛里填煤。炉膛是一个永远也吃不饱的壮汉,吞吃着那些乌黑发亮的优质的块煤。爸爸撮起煤,刷拉一声扔进炉膛里,炉膛里的火苗呼地围过来,它们只是轻轻一舔,那些煤瞬间就变红了。爸爸不断地用白色的手巾擦汗,手巾很快就变黑了。爸爸从家走的时候戴着白白的手巾,回来后带着黑黑的手巾,妈妈晚上就洗好了,它们第二天又是白的,又挂在爸爸的脖子上。
爸爸不撮煤的时候,就靠在窗户那儿瞭望,偶尔也和司机换一下位置,那是个瘦小的男人。瘦小的男人拿起锹,也往炉子里扔,也是刷拉刷拉的,他的胳膊上鼓着两个疙瘩,耗子似的窜来窜去,爸爸说,他也是司炉出身,爸爸让我管他叫李叔。李叔很喜欢我,但我感觉他也喜欢姐姐,因为他经常和我说不上几句话就问,你姐姐干什么去了?好像他最关心的不是我而是我姐姐,大人们常常这样。我就说,她在学习。我还要补充一句,她愿意学习。我这样说,是想说我喜欢爸爸和李叔的工作,可我觉得他们一点都不领情。李叔摸摸我的头说,你应该像你姐姐一样,喜欢学习。说实话,我不喜欢学习,我喜欢和爸爸在一起。
爸爸只要不是跑远途,就总愿意带着我。我没上过火车头的时候,总是觉得那里面高大宽敞,其实车头里闷热狭小,都是管线和阀门,炉膛把我的脸烤得像要发烧,我得拼命地喝水,咕嘟咕嘟的,把爸爸的军用水壶都喝光了。爸爸说,你真能喝,你像一个小缸,把我的水都喝光了。他拍拍我的肚皮,不是谴责,而是鼓励的意思。
我一般只在那里坐一站,就被爸爸送到列车员那里。列车员叔叔阿姨对我都很好,他们把我领到休息室里坐下后,首先会问我,你是姐姐还是妹妹?我说我是妹妹。他们弄清楚这个问题之后,也和李叔一样问那个愚蠢的问题,你姐姐干什么呢?我就需要无数次地回答( 我其实不怎么愿意回答这个问题 ),姐姐在家学习呢。他们就啧啧赞叹,说看人家老王咋弄的,养了一对宝贝。但我从他们说话的口气里,分明感觉到他们只是在夸姐姐,碍于我在现场就也顺便地夸了一下。这种感觉在日后的生活中随处可见,比如邻居看见我在脱煤坯( 当然这一般都是爸爸出乘多日,比如去了北京、上海,要好几天才能回来 ),正是汗流浃背的时候,路过的邻居会趴在杖子外面问,你是小草吧,你姐姐呢?我就要直起腰来说,她在屋里学习呢。邻居说,这小姐俩真好,一个爱干活,一个爱学习,瞧人家老王的孩子,啧啧。我最烦这样的夸奖,谁爱干活啊?我是学习上比不了姐姐,又想博得母亲的好感,才这样任劳任怨的( 我比较喜欢任劳任怨这个词 ),我知道干活是我最拿手的,我一干起活来就干劲倍增,但父亲在家的时候,我只是偶尔打打下手,根本用不上我。下乡的时候,我才真正得到了发挥,姐姐从来就不是我的对手,她割豆子怕扎手,割高粱抱不住,搓玉米手疼,打稻子怕灰。说实话,只有那时候人家评价我俩才不一样,社员们说,还是小草能干,小芳秧子似的俩不顶一个。但是姐姐有姐姐的长处,姐姐会写文章,姐姐的文章经常见报,在大队干部的眼里,姐姐还是比我强。到了这个化工厂,姐姐更是深得领导的喜爱和重视,很快就入了党,还当上了小组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