属于他的睡眠时间,通常只有四个多小时,但他因此都睡得很沉,不用做梦。
醒来的时候,自然也非从迷茫的乱梦中挣扎起,那时床前通常已站着自己吃好早点、穿好幼稚园围兜的君君,正大力摇晃着他的腿,忧愁的脸色因他的终于醒来而乍现笑容,大概沉眠、消瘦、久摇不醒的老人,总给即使才六岁的小孩也感觉得出一种死亡的恐惧无常感吧。
已经是第三年了,从开始接送君君上幼稚园。
起初,为了摆脱特务的跟踪,每天换不同的路线,但是二十分钟不到的脚程,实在变不出太多花样,渐渐的,变得其实好规律,礼拜一走A路,礼拜二走B巷,礼拜三穿越C工地,礼拜四走D老市场街(因为每星期的那一天会有一个卖金鱼的小贩出现),礼拜五……尤其其中一个路口建地下道建了两年,一个菜园正兴建七楼电梯公寓,一条小巷被人家擅自圈了做修车厂,这都使得他可行的路凭空少掉一半。
刚开始时,还得分神应付啼哭不愿上学的君君。他抱着君君,逃难似的四顾张皇,怕他的号啕声便于引来可能刚才摆脱的特务,有次情急,未估量距离地跳跨过菜园里的粪池,稳不住重心地栽倒在一丛野草堆中,君君被他突然的大动作吓得止了哭,他则被一种强烈的熟悉气味搅迷惑了,身下被他压折的种种野草一致发出攻击性的毒味儿,他半天动弹不了,沉入其中,好奇地努力解析着: 有夭折小杨桃果落土后的腐烂,淌着涩绿汁液的尤加利,频频被修剪成尖塔状的龙柏的宿命,生气的脚步践踏过后的软芝草坪,开满印度莲的水池边,幺妹与邻居小孩仰起脸来不怕被拒绝地邀请他一起用餐,红瓦片中的荆芥花泥、穗状的槟榔花饭、竹叶编作的鸡腿、黄泥巴米酱汤、充满黏液的石蒜细叶面线,饭后水果有一大盘,早夭的龙眼落果、七里香艳红的果实、美人蕉有黑有白的种子、桃树树干上取下的半透明的树脂(强被揉塑成圆形以致上面布满了各家指纹)、龙葵的黑甜籽(只有这样真的可吃)、一旁的两只从父亲诊疗室偷来的废弃空药瓶分别装着蚂蚁洞口的细泥粒做盐或糖、另一瓶做酱油的大概真的是从厨房里偷来的……
他未停下脚步地行过她们,清楚感觉到被凌迟的植物们发出的强烈求援气味。更多时候,他躺在晒得到日光的二楼榻榻米上读乐谱,只要掉头向窗,就可轻易看到尤加利树上的父亲,有种种日本人生活习性的父亲,仿效日人每年的修直杉树,但亚热带植物的强悍生长方式简直激怒父亲,只要规律作息之外的任何时间,他都赌气似的随时反复修剪院墙外的三十几株尤加利,不接受任何人帮忙,不准母亲站在梯下仰脸请求并提醒他已四十几或五十岁了。
那时候,他翻身伏在榻榻米上,让日光照在裸露的腿肚,他舒适地深深感叹,列宁说,我们是布尔乔亚的空谈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