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后记(3)

永玉六记·珍藏版 作者:黄永玉


蛇:据说道路是曲折的,所以我有一副柔软的身体。

猫:用舌头洗刷自己,自我开始。

蜘蛛:在我的上层建筑上,有许多疏忽者的躯壳。

螃蟹:可也怪!人怎么是直着走的?

雁:欢歌历程的庄严,我们在天上写出“人”这个字。

刺猬:个人主义?那干吗你们不来团结我?

蜗牛:小资产阶级思想?笑话!你懂不懂扛一间房子的趣味?

蚕:我被自己的问题纠缠,我为它而死。

细菌:肉眼感觉不到的可怕,才是真的可怕。

乌鸦:不过才“哇”了一声,人就说我带来了不幸。

马蜂:我不惹谁,谁也别惹我。

书鱼:谁说我没理论,我啃过不少书本。

比目鱼:为了片面地看别人的问题,我干脆把眼睛长在一边。

把这些短句放在当年语境中予以解读,即可发现它们多么不合时宜。自一九五三年回到内地之后,从一九五五年“胡风反革命集团案”、肃反运动,到一九五七年“反右运动”,一九五九年教育界“拔白旗”,再到当时的“四清运动”……黄永玉与同时代人一起,亲历一场又一场的政治风雨,亲眼看到许多熟悉的前辈与朋友,如冯雪峰、萧乾、聂绀弩、郑可、黄苗子、丁聪、汪曾祺、黄裳等先后成为“右派分子”,陷入困境。曾经想象的理想生活并没有如期而至,他虽没有在政治运动中跌入低谷,但现实生活中诸多政治压力、思想批判、精神自虐等状态依然无法躲避,或多或少地影响着其生存状态。在这种历史背景下,现实中的黄永玉不是激烈的、勇敢的精神反叛者,也不是耽于思考、有着清醒批判意识的思想家,他只是芸芸众生中的一位普通画家,他曾以画的创作配合时代、宣传时代,与此同时,他也尽可能找到发展艺术个性的空间或缝隙,中规中矩却又不失个性地被政治生活裹挟前行。

黄永玉是一位艺术家,他更愿意随性情而行,视感觉而动。现实中许多人与事,是与非,触动他,刺激他,一旦找到合适的方式,便会有令人意想不到的表达。此时,“动物短句”成为他找到的最好方式,借动物写社会,写人性,写心中触动。在这些短句中,我们不难发现,讽刺也好,赞誉也好,均可在现实政治语境中找到对应,如个人主义、自我检讨、教条主义、片面性、人性论批判……即便作者在构思这些短句时未必有着清晰的、明确的指向,但是作家的创作心理总是具有复杂性,文学含蕴的多样性也为我们提供了各种解读的可能。时间流逝,当政治语境改变之后,我们发现,这些“动物短句”在具备历史价值的同时,仍然有着鲜活的文学感染力,带给人们智慧、幽默的快乐。

正因为“动物短句”具备上述特点,一九六六年,“文革”爆发初期,它们成为黄永玉的一大罪状被揭发出来,并招致批斗,也就不足为怪了。黄永玉回忆说:

第二天,我被叫进一间教室,空荡荡的房间坐着一排类乎审判员的年轻人。我站在中间。审判席上有一个人在微笑,就是对“动物短句”觉得有意思,甚或笑不可抑的那位。我被勒令交出写“动物短句”的本子……

(《“动物短句”相关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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