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太太一共有两个儿子,长子十六岁独自去往香港,次年考进美国名校,从此负笈他乡。幺子更是可怜,因她当初与婆婆争闹不下,以至于小儿子最终落入婆婆手中教养,一月才见一次,她对小儿子有太多亏欠和不甘,何况这个儿子后来罹患重症英年早逝,更令她痛心疾首追悔莫及。
仲太太看起来是个大明白人,但也有犯糊涂的时候,她最大的糊涂就是当她心中恨意无处抒发之时,便把人生不如意之事全都怪罪到长子头上。若不是他这个做哥哥当初极力劝说弟弟去做手术,说不定弟弟还能多活一两年。她是这么想的。
为此,她怨恨过他,也折磨过他。说她狭隘也好,荒诞也罢,总之,她的小儿子就那样死了,她的心也痛得跟着快要死去,若不做些什么,她终归是咽不下那份委屈。如若不是丈夫从中调解,恐怕现在她仍然无法对那怨恨释怀。
仲寅帛回忆起弟弟初丧的那段时日,他从未见过母亲那样彻骨的悲痛,心智的崩溃让总是笑容满面的她仿佛是一座受潮的糖塔,坍得一塌糊涂。他和父亲用了漫长的时光,好不容易将母亲一点一滴拼回记忆中的模样,那是他此生做过的最艰难的事。
后来,当哥哥费尽周折买下了弟弟生前喜爱的这间画廊。今天,正是画廊重新开业的日子。
他所求的,无非是母亲的一份开心。
旧事重提,仲寅帛的心里也并不好受,弟弟不在母亲身边长大,偏疼一些都在情理之中,何况他现在已经离开人世,做兄长的即便有过嫉妒,也都往事云烟了。然而,母亲却总是揣测着他的心意,却不知,正是她的那份揣测,让他觉得自己遭到了侮辱。
他虽然是个斤斤计较之人,但他的心胸还没狭窄到那个地步。
仲太太求证似的看着仲寅帛,她已经委屈了一个儿子,深怕把另一个也委屈了。当母亲的就是拥有着那样的天赋,不去细察,也能得知儿子的一切。
而仲寅帛面对母亲这个试探性的问题,只是有些疲惫地闭了闭眼,继而嘴角一扬,笑意流出,平静地说道:“怎么会?”
仲太太笑了笑,“那就好。”
母子二人在场馆内走了个过场,算是昭告世人“细”的归属权,期间不断有人上前攀谈,仲太太顾念周子康不在,他会疲于应对这些可有可无的恭维和道贺,便没有丢下他一个人回家去。
“鹿湾区的事情顺利吗?”像是没话找话。
“刚和银行方面谈妥。”他挑了最重要的部分说。
想起这件事,仲太太似乎又要叹气,“要不是因为鹿湾区的事,卯卯也不至于累出病来,也不会……”
死。
仲寅帛深吸一口气,又悠长吐出,心中千言万语,皆化为一声长叹。
仲太太在一幅油画前站停,望着里面的风景若有所思,“卯卯也喜欢画画,但你奶奶偏不让,硬是让他去念医科,只可惜他既没当成画家又没当成医生,我现在总是想,他在的时候真是一件如意的事也没做成。”仲太太又要叹气,但看长子一眼,又忍下了,语重心长地说,“鹿湾区是他赔进性命替你爸爸谈下来的,我知道你很忙,可如今他不在了,你爸爸身体不是很好,我又没那么好的本事,所以这都得仰仗你了。”
“我知道的,妈妈。”
她对卯卯包含的巨大的亏欠,用尽余生也恐不能悉数偿还,但她总记挂着能还一点是一点,他又怎会作壁上观。
得到他的允诺,仲太太脸色稍霁,“这事你放在心上就好,博物馆的事不着急就先放一放,子康不在身边,你做事总不得力,别累坏自己。”
“……好的,妈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