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阳明曾经写道：“你未看此花时，此花与汝同归于寂；你来看此花时，则此花颜色一时明白起来。”

这世上有许多非凡的风景，我等作为匆匆过客，原本不值一提。但不知怎的，它们触动了我们的心灵，让我们的情感，连同视线，与它们联结在一起，令人久久不能忘记，也无法归于寂寞了。

故宫是世界上最大的院落。近万个房间，层层的围墙与门窗，拒绝任何人窥视与打探，也守卫着无数的秘密。采访故宫博物院院长单霁翔时，他说，闭园以后，当他独自漫步在空寂的紫禁城，会感到自己并非独自一人。虽然没有遇到什么娘娘的灵魂，但是会强烈地感到，那一砖一瓦、一草一木，皆有前世今生，都是会呼吸、会生长、会衰老的生命。它们在诉说自己的故事，也在倾听今天的世界……于是，那些在意并在乎它们的人的心中，一份尊重油然而生。单院长对故宫的管理做了不少改革，其中之一就是在餐饮处设置了更多长椅，让脚乏的游客不再三三两两地蹲在地上吃饭。“你让游客更有尊严，他们就会给故宫更多尊严。”

日本京都金阁寺的后院，有一处知名的枯山水，就是没有植被，只靠石块沙砾精心布置的园林。在这处紧挨着僧人修行的禅堂的院子里，有12块石头。不过，除了从空中俯瞰，无论你站在院子的哪一个角落，你都只能看到11块石头。设计者这样做可谓用心良苦：每个人都无法全知全能地看到事情的全貌，都有自己的局限性，所以要常怀谦卑自省之心，学会换位思考。

接受刺激的可不仅是视觉。巴黎香榭丽舍大街68号，“娇兰”品牌的百年老店。这个有着近200年历史的香水品牌，曾是拿破仑三世订婚时的香水提供者。当年，这座三层建筑，一层是店面，二层是作坊，三层就是娇兰（Guerlain）先生全家人居住的地方。经过当代设计师的改造，建筑原有的彩色大理石墙面和天花板的镜面材质完美结合，让店面看起来雅致而生动。但这不是主角，主角隐而不露。它萦绕在你周围，从你踏入房间的一刻起，就将你的嗅觉前所未有地唤醒。那是数百种香水的检阅，丰富的花香、木香、动物香混合着，在鼻腔里冲撞，激活你的嗅觉末梢，带给大脑活跃的想象。历史、爱情、命运，就被封存在百年前的水晶瓶里。有些瓶子虽然从未被开启，里面的香水却已经于无形中逃逸，挥发了一截，人们称之为“上帝的那份儿”。气味据说与人的内在气质和深层记忆有关，甚至是那些已经被我们的大脑“过滤掉”的记忆，都能被气味唤醒。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总有某款香味如密码般神秘地契合了我们的个性，哪怕不为我们所知。是这一款吗，如五月的草地？还是这一瓶，如炉火边的好梦？抑或是这种加那种，是某人与我擦肩而过时的气息，人已去，香犹在？已经极致了，偏偏还有时间这位最昂贵的调香师：这是1894年的香水，材料来自中国，那时的欧洲沉迷于“中国风”；那是1914年的香水，两个月之后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多少国家消失了，多少生命逝去了，一瓶小小的香，却还在。

纽约的林肯中心是表演艺术的殿堂，它由歌剧院、音乐厅、室内音乐厅、芭蕾剧院、电影院和茱莉亚音乐学院等组成。2014年，室内音乐厅爱丽丝杜利音乐厅（Alice Tully Hall）完成新的装修，堪称“场”气营造的典范。室内设计师在非洲选了一棵莫比（Moabi）树，树干呈棕红色；用日本的超薄旋切技术，将树干裁切成砖块大小几乎透明的薄片，然后将其粘贴在透明亚克力砖的表面，覆盖整个音乐厅的墙壁。夜晚，当隐藏在砖墙背后的LED灯光亮起，就会有柔和匀称的棕红色光晕布满整个音乐厅，营造出温暖梦幻的气氛。是的，覆盖整个剧院的木材，只来源于同一棵树！坐在这样的剧院里，观众感受到舒适、安全，不知不觉放松了心情，期待着音乐响起的心动时刻。

而更为中国观众所熟悉的维也纳金色大厅，每年都会举办维也纳新年音乐会，曲目以施特劳斯家族的圆舞曲为主，比较通俗，现场气氛欢快轻松。说起来我对它还挺有感情，因为它是中国电视台最早转播的国外音乐会，而负责转播的是我曾经工作过的国际部，担任解说的是赵忠祥老师。在外国音乐节目屈指可数的20世纪90年代初，每年到了转播维也纳音乐会的时候，同事们都特别兴奋，讨论的不仅是曲目的选择和电视转播方式的创新，还有观众的服饰：“你看，镜头又给那对日本夫妇了，他们好像连续几年都来听音乐会，女的这套和服很漂亮啊！”而赵老师的神情，好像不是去工作，而是去享受。他乐呵呵地端上自己的茶杯，嘴里哼着《蓝色多瑙河》的旋律，招呼着我们这些小字辈：“我得干活儿去了，多好的音乐会！看看人家的镜头给的，学着点。”令人难忘的还有，新年音乐会的压轴曲目常常是《拉德斯基进行曲》，观众按着节奏鼓掌，一下子使场内气氛达到高潮。几年前，我与老公和儿子到现场听了新年音乐会，事后还接到老同事的电话：“今年转播的时候在镜头上看到你们一家了。”昔日音乐梦，今成梦中人。现场令我印象深刻的，还有在舞台周边两侧包厢和走廊里绚烂缤纷的花艺，洋溢着新春的气息。音乐会结束后，主办方欢迎观众随意抽取鲜花带回家去，意为分享新年喜悦。于是在剧院内外，随处可以看到手中握着花枝的女士们和她们如花的笑容。

我担任主持人遇到过的最大的场，是2008年8月8日的鸟巢。夏季奥运会开幕仪式之前，是40分钟的暖场演出。作为主持人，我和黄宏、董卿、吴大维、周瑛琦要欢迎来自世界各地的所有观众，并向他们介绍观演过程中的互动环节。今天回想起来，记忆最深的，竟然是“路真长”！从化妆间走到上场门，要穿过相当于半个鸟巢周长的狭窄走廊。一路上避让着身着演出服的演员们，一拨是长袍宽袖的儒生，一拨又是衣袂飘飘的仕女，突然一队水手神情紧张地举着桨冲过来，惊得你不由自主往旁边一躲……别忘了，还穿着10厘米的高跟鞋呢！走到入场口时，我的脚踝都有点酸痛了。时间一到，我们彼此打了一个手势，分别从两个上场门向鸟巢中心走去。在电视上看是一小段路，实际上有100多米呢！9万人的嘈杂，如远处翻滚的雷声，带来的压迫感让人感到渺小。因为场地太大了，我能听到自己声音的回声。这种时候一定要慢慢说，不然容易乱了节奏。我深吸一口气，小宇宙满满的，向世界发出北京的声音：“女士们，先生们，我们怀着自豪的心情，欢迎你们来到北京！”说来也神奇，9万人的场，一旦有了共同的关注点，就会产生巨大的聚合力，爆发出令人难以想象的能量。全场观众在我们的引领下，一会儿挥动荧光棒，满场星光；一会儿又做出人浪，此起彼伏。那种兴奋快乐的情绪，真让人难以自已，我们几乎像唱歌一样喊出“Are you ready？”“Yes！”四面八方的声浪让我彻底陶醉了。至于之后我是怎么找到自己的座位的，完全没有印象！

相比于这些人工营造出的“场”，大自然的“场”则更加具有神秘气息。

在博茨瓦纳沼泽区，住着《国家地理》传奇摄影师朱伯特（Joubert） 夫妇。丈夫德里克（Derek）有着灰白色的头发和胡须，沉稳安静，妻子贝弗莉（Beverly）身材苗条挺拔，充满活力。他们的共同点是敏锐的眼睛和热情的灵魂。从20多岁开始，他们深入非洲拍摄野生动物纪录片，包括《天敌》《最后的狮子》等，至今已有30余载，先后获得了八次艾美奖。多年的野外生活和拍摄，使他们与周围的环境融为一体。我惊奇地发现，他们的帐篷营地几乎没有栅栏，河马、大象，甚至花豹，都可以自由光顾。有一天清晨，一头成年公象就因为贪吃帐篷顶上的树果，大大咧咧地霸占了露台，它用长鼻扫落果实，卷入嘴里，怡然自得地品味起来，害得帐篷里的人不敢出来。德里克大大方方地慢步走到大象面前，凝视着它，然后用石块不急不缓地敲打着树干，仿佛在客气地说：“伙计，吃得差不多了吧？这是我的领地，请你以后再来。”大象好像听懂了他的语言，竟然慢慢倒退，恋恋不舍地退出了营地。当夜幕降临，朱伯特夫妇在树林边的空地上拉起一块白布，给我们几位朋友放映了一场露天电影，就是那部花了五年时间制作完成，描述一只母狮顽强生存的纪录片《最后的狮子》。我们的四周，非洲草原的居民们——狒狒、瞪羚、大象、鸟雀，也在不远处观察着我们，观察着那些移动的景象，一个它们既熟悉又陌生的世界。据说过去这部电影在野外放映时，还出现了狒狒们奋力向荧幕上的狮子投掷石块的事情！就在这天夜晚，当我们意犹未尽地回到营地，朱伯特夫妇点燃篝火，告诉我们他们的担忧：愈演愈烈的盗猎已经严重威胁到非洲野生动物，特别是大型猫科动物以及犀牛和大象的生存，使它们面临灭种的绝境。篝火映红他们的脸颊和忧伤的眼神，身边的河水中传来蛙鸣和河马的呻吟，使这夜色格外深沉。当晚，所有在场的来自不同国家的人们，把手放在一起，庄重承诺，尽自己所能，呼吁全球关注非洲濒危野生动物的保护，每个物种都是大自然不可或缺的一部分，我们就是非洲。

你感受过大森林的气场吗？一种庄严而宁静的力量。在苏格兰高地，在冰川时代塑造的大峡谷边，是千百年的森林如士兵般地守卫。因为潮湿的缘故，青苔布满巨树，无论是站立的还是倒下的，仿佛以它青翠的柔软抚摸着褐色的沧桑。苏格兰人说：“每棵长着青苔的树上都有一个精灵。”身处其中，你忍不住会用指尖触碰那潮湿柔软的苔藓，与住在那里的小灵魂打个招呼，却又不忍心更多打扰，只留下无限的神奇想象。罗琳笔下哈利·波特的魔法森林绝对是有出处的！

如果你有机会去美国加州，一定要去Yosemite（优胜美地）国家公园。作为美国最早的国家公园，这里保护下70多万公顷的原始森林，以松、柏、杉树为主，直径一米以上的树木比比皆是。而最让人震撼的，是千年以上的巨型红杉！那是自然界的巨人，直径达到10米（每1英尺的直径相当于100年）。曾经有一棵红杉树干开裂后，人们居然可以开吉普车从中间穿过，而大树仍然自顾自地生长着！高达近百米的树干粗壮笔直，直指云霄，让你这才明白什么叫顶天立地！它每天要吸收1000加仑的水，每100万颗种子中才有一颗能够发芽生长。在区区三米左右的土层下，它将根系延展到数百米开外，与周围的树根紧紧相连，以稳定住巨大的身躯。干旱时代几十年没有降水，它们的根系可以相互补给水分；电闪雷击，天火无情，即使树干被火焰烧灼甚至劈开，它的树皮也会渐渐愈合，继续生长。时间在红杉身上变得缓慢，甚至凝固起来。如果你有机会站在它身边，你的心中会充满敬畏和感动，一边感慨人生之短暂，一边又欣喜于与它同为自然的一部分，仿佛它替代我们去见证了生命之不息。它是如此令人震撼，即使走出好远，人们也会情不自禁回首仰望，向它致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