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涅像很多浪漫主义者一样不喜欢康德哲学,基于同样的理由,他也不喜欢康德的生活:他的哲学和生活都太过于“普通”与“平凡”。(47)后来的齐美尔(Simmel)说“康德哲学无与伦比的个人特质”在于里头“完全看不到个人特质”。康德是个“概念的瘸子”(Begriffskrueppel),他的思考是“头脑(Kopf)的历史”,与真实的人格无关。(48)而当古留加(Arsenij Gulyga)跟海涅以及其他前人一样,在今日表示“康德的传记无非是其学说的历史”时,他只是在附和浪漫主义者罢了。(49)如果古留加与海涅是对的,那么尼采(Nietzsche)的主张便不能用在康德身上:“至今一切伟大的哲学……都是作者的自我告白,某种不经意的、无意识的回忆。”尼采应该把康德看作是惟一的例外。(50)由于康德没有生活,当然也不可能有回忆。
就此而论,康德甚至比笛卡尔略胜一筹。根据18世纪流行的说法,笛卡尔在旅行的时候随身都带着“一个真人大小的机械的女性玩偶……以告诫自己,动物也不过是机器而已,没有灵魂的存在,……笛卡尔和这个玩偶显然形影不离,据说在他睡觉时,玩偶就睡在他身旁的箱子里。”(51)看来康德实际上成功地把自己变成了一部机器。
最近至少有一个心理分析的评价,试图以博罗夫斯基、雅赫曼与瓦西安斯基为基础,对于康德哲学提出严肃的问题。哈特穆特·伯梅与格诺特·伯梅(Hartmut und Gernot Boehme)两人主张:“康德传记的伪装无辜以及其理想化,都是某个思想的征兆,这个思想既占据了他的生活,使之显得无害了。”(52)伯梅兄弟主张,康德的生活与思想都不是像外界所想象的那么“无害或无辜”。他的思想特质里有暴力结构、有被压抑的恐惧、焦虑,以及潜抑的策略。他们宣称他的思想特质来自于扭曲的、“机械化”的生命。虽然伯梅兄弟的说法不全然有事实根据,他们的文字却很有说服力。不过,他们可能也是错的。他们所“分析”的康德的生活,并不是康德真正的生活,而是别人建构出来的。如果他们的观点有任何价值的话(我不相信它们有多高的价值),或许更应说是证明了博罗夫斯基、雅赫曼与瓦西安斯基等人生命里的主宰性力量。这一切与康德的生命没有直接的关系。以下我会说明这里头的根本差异。(53)伯梅想把康德变得更有趣的意图,在我看来是失败的。不管康德的生命是什么样子,但它并不是现代生活所特有的“合理性结构”的好例子。
卡尔·福伦德(Karl Vorlaender)曾经详尽研究康德的生平,强调上述三种传记的“互补”特点。不过我们最好称之为“同谋”和“赞美”。(54)康德“正式”传记的作者,并不真想要作客观公正的陈述。他们旨在传播康德的某个特定形象:一个正直的好市民,过着一个刻板教授的无聊生活。我们可以确定,有许多被作者认为有碍康德声誉的事实,在今天看来完全没有那么严重。某些缺点在后世甚至可能被视为德行,而当时所谓的德行,以今天的眼光来看,可能并不那么正面。康德的其他不为人知的性格,或许会让我们对他个人及其思想提出新的、有趣的问题。
从这些文本背后去发现历史里的康德,即使并非不可能,也是相当困难的。但这不表示我们不应该放手一试。我们面对康德时的处境,有点类似处理苏格拉底或耶稣时的情况,虽然没有那么棘手。毕竟,康德自己也留下了一些文字,而且在哥尼斯堡有大量相关的信件往来,可以让我们了解康德生前别人怎么看他。另外还有哥尼斯堡其他有名的市民提供的资料,可以为康德的生活加入更多色彩。再者,我们还有梅茨格。他经常被斥为“不可靠”,但“不可靠”在这里又能指什么呢?无论如何,虽然他对晚年的康德不如瓦西安斯基熟悉,但总算认识康德本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