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蒿林遐想

抚摸记忆 作者:刘克宽 著


蒿林遐想

晚春时节去地里挖野菜的时候,在丘陵阳坡的土崖上,遇到了一片白蒿。

虽然经过了一个秋冬的风霜雨雪侵蚀,蒿子的枝杈全都干枯了,然而当你走近它的时候,仍能触嗅到那淡淡木气中包裹着的阵阵清香。

进入白蒿丛蹲下来,在每一棵白蒿的根部,都会看到伴春而生的灰绿色小苗,一簇簇卷曲成团状,浑身泛着白色的茸毛。拔起来握在手里,有一种绵软如绒的感觉。这就是人们常说的茵陈,一味珍贵的中药。用它煮水喝,具有利胆护肝、解热抗炎、降血压血脂等作用。如果洗净用来炒鸡蛋、贴面饼等,也能制成多样化的药膳。

茵陈是二年生草本植物,长大后茎高能达1米,呈半灌木状态。小苗的时候被称为茵陈,长大就成蒿子了,称为茵陈蒿,当地人也叫白蒿。它主要生长在山坡、路边等闲置的土地上。这片枯干的白蒿,就是去年茵陈长成了蒿子留下来的。

置身于干枯的白蒿中,闭上双眼静静地体味,你似乎能感觉到一种经过岁月淘洗的幽香,在身边深情而缠绵地萦绕。那温情弥漫、沁人心脾的情味儿,不会因时过境迁而变淡。无论过了多长时间,只要想起来,都会触动内心隐秘处的记忆与怀恋。

置身于白蒿中细细地品味,没有任何现实功利意图参与其中,它的明净清纯,能让人的思绪变得空妙而悠远。特别是触嗅着那风霜雪雨浸润过的清寂幽香,人不但变得感觉精微,而且思绪的触角会延伸得很远很远。

我就这样,由眼前的空旷、静谧,一下子联想到了自己的童年时代。一幅没有受到世俗风尘惊扰过的画面,从最为深潜的记忆中浮了上来。

那应该是我3岁大小的时候吧,也就刚刚记事,跟着奶奶去河北岸的亲戚家喝喜酒。那是奶奶的干儿子结婚,依照风俗,头一天要把自己的干娘请到家里。奶奶的干儿子家住河北岸边的一个村庄,离我们六七里地,照今天来看不算远,但那时农村人所说的“里”,似乎与现在的500米没有任何的换算关系,单从距离的角度说,与现在的公里差不了多少。何况中间还隔着一条河,再加上当时落后的交通工具,所以这样的亲戚,就已经是相隔比较远的了。

刚吃了午饭请客的大车就到了,是一辆前后都有人驾辕子的木轮车,是牛还是马拉着,可能我的关注点没有集中在那里吧,反正是记不得了。当时已经是初秋时节,天气开始转凉,我们带着一床棉被,坐在车上的时候,奶奶让我倚靠在棉被上,感觉很舒服很安稳也很神气。

那车走得很慢,从我们村走到北沙河的时候,已经都快到傍晚了。

北沙河是当地比较大的一条河流,它从龙山之东的丘陵山脉里流出,经过上游的一座水库继续向西流去。我们坐的木轮大车行驶在河里的时候,正值西方晚霞初现,那霞光映在清浅的河水里,粼粼波光发出了梦幻般的色彩,使我幼小的心灵,领略到一种未曾见过的广阔空灵的新鲜世界。

木轮车在河的中央跋涉着,从车轮那里传出了吱吱的声响,让人觉得它每前进一步都很费力。听到奶奶叫我,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呀!不远处的清浅河水中,有两只水鸟。它们浮在水面上,一动不动的,宁静而又安详。不一会儿,那两只鸟开始扇动翅膀,白色的羽毛在霞光照耀下,显得格外漂亮。这样的一幅画面映入眼帘,对我来说,是新奇而迷人的。

怎么说呢,现在回忆起来,那种境界,朴素中带着浪漫,空旷里透着生机,在我生活的纯田园的村庄里从不曾遇见。所以,就是从那一刻起,那从远处蜿蜒而来的大沙河,那夕阳下泛着艳丽鳞波的清澈河水,还有那远处悠闲自得的玲珑水鸟,永远镌刻在了我的脑海里。

20世纪的80年代,湖南作家何立伟曾发表过一篇小说《白色鸟》,为短篇小说创作带来了一股清新之风。我每每讲课或者写作涉及这篇小说的时候,当年跟着奶奶喝喜酒的情景、坐木轮大车在大沙河里看到的那一幅画面,都会自然而然地在脑海里浮现出来。

岁月的日历一页页地翻过去,从20世纪50年代翻到了21世纪,把一个人从懵懂幼儿期翻到了花甲之年。然而叠印在岁月里的记忆画面,却依然在那里朦胧地鲜活着。以至于一旦置身在白蒿丛这样纯然宁静的环境里,朦胧的家乡小河和静谧安详的水鸟的记忆,依然会在脑海里翩然而至。

当下的鲁中丘陵的静静白蒿丛,与20世纪鲁南平原上的小河,还有那两只安详的水鸟,它们之间究竟有什么内在的联系?在我的脑海里,怎么会把它们跨时空地衔接在了一起?

结束了对过往的回忆,我的思绪回到了现实,起身再次遥望着远处那高高的塔吊,心里进一步确认,这种超越时空的意识勾连,缘于对现实的担忧引起的对过往的美好的潜意识怀念。

近年来,社会上追求的所谓跨越式发展,对自然环境和社会资源形成了极大危害。特别是很多地方不惜以过度破坏人类生存的自然资源为代价,无休止地追求最快、最强、最高、最大,人类毫无节制的欲望膨胀,已经使我们居住的这个地球不堪重负。

我童年时初识水鸟的大沙河,后来被当地人改称为龙河。姥姥家就住在这条河的上游。少年时期,我去姥姥家走亲戚,还曾跟着表哥到村后的河里去洗澡。因那里紧挨着水库,那深而湍急的河水,还能供我们在里边游来游去。20世纪70年代初,我所就读的龙阳中学的新校区,就在龙河滩涂北面不远的土坡上,暑假里留校值班看果园的时候,我们还经常到河里去洗澡。

总之,留在记忆中的大沙河,河水清澈,两岸葱郁。

然而到了我大学毕业参加工作之后,一次回老家探亲,想去看看高中的老师。走到龙河大桥上,记忆中的景象就已经完全不见了。河水干涸,垃圾遍地,那河滩上堆积着废弃的建筑材料,把几十米宽的河道挤压成了不到一米宽的沟渠,里面流淌着的,全是酱油色的污水。据说上游不远处有一个造纸厂,是镇里的交税大户。当地为了每年那十几万元的利税,就选择以牺牲沿途十几万村民的生存环境为代价了。

望着眼前面目全非的大沙河,我想到了上游的姥姥家,当年曾经与表哥游水嬉戏的地方,如今不知道变成了什么样子。而河下游十几里的地方,我曾经跟着奶奶喝喜酒经过的那一脉温馨平缓的水域,那霞光中粼粼碧波水鸟相偎的美丽画面,恐怕也只有在朦胧的记忆里还能找到。

在我上高中的20世纪70年代初,这横贯鲁南平原的大沙河,还是流水潺潺绿荫盈岸,然而到了80年代,仅仅十年多的时间,却已经变得污水暗流,垃圾遍地,两岸树木枯萎,河滩寸草不生了。大沙河,那碧水蓝天相映、远景近情相依的画面,过早地变成了久远的梦境。

这不能不让人惋惜!

我们只为了经济增长的突飞猛进,而不惜放纵着空前的破坏自然和暴滥资源的行为,就如同一位教授所说,这是以消耗子孙后代的生存资源为代价来促进发展,30年的时间,我们几乎连300年后子孙的生存资源都破坏得差不多了。一味地追求超越时代的生活水平,让很多人几乎变成了城市动物,为追求自我的享乐,肆无忌惮地去蹂躏自然、破坏环境。

只顾着拉动经济而忽视了构建精神文明,必然会出现社会发展的畸形状态。说到底,那就是发展更多地体现在外表上,与社会的整体水平严重脱节。就拿教育来说,一谈发展,人们似乎想到的就是建大楼、扩校园,你如果到发达国家去考察对比一下那些世界顶级的大学,看看它们朴素的校园和朴实的校风,就能够认清我们的浅薄所在。

不单是教育,各行各业普遍存在着的急功近利的政绩心态,使城市里的钢筋水泥越垒越高,单纯为了显摆,为了豪华,为了出风头,为了求政绩的面子工程,在城市本就非常拥挤的空间里,见缝插针地拼着命铺排。形成的密不透风的生活环境,不要说白天让人难觅安静,就是到了夜晚,那萦绕不断的耳际杂音,也会给你一种城市不堪重负、整天气喘吁吁的感觉。

搬到郊区居住之后,终于找回了贴近大自然的那份宁静。然而没过几天,前后左右便都树起了高高的塔吊。不用说,那本就为数不多的田园林丛,也很快会被钢筋水泥的森林所取代。过不了多少时日,想找一片野生的白蒿丛,置身其中感受宁静,呼吸纯粹天然的馨香气息,肯定也成了一种奢望。

当然,社会需要发展,发展就需要建设。但这里有两点至关重要:一是建设必须适应实际需要;二是建设不能对环境形成毁灭性破坏。这两个方面,我们过去的教训已经明摆在人们面前,它所欠下的环保债,可以说我们每个人都正在偿还。

人是具有劣根性的,很容易被欲望中的“潘多拉”所迷惑。所以,不但是能够掌控一方的当权者要学会收敛自己。就是纯粹的个人行为,也必须防止贪心不足:有了足够大的客厅,还想着将它变成宫殿;空间已经足够用,还非要和别人攀比。为了满足自己的欲望,不惜掘地破墙,移门卸窗,至于能给安全带来多少隐患,会给环境造成多大危害,全然不顾。欲壑难平,变本加厉,总有一天,那潘多拉的魔盒是会被打开的。

针对着这些时代病,《人民日报》曾连续撰文提倡“极简主义生活方式”,而极简主义有一个重要核心,那就是“如无必要,勿增实体”。也正是针对这些时代病,有一些青年人譬如唐冠华、邢振等,开始去大自然里实验“家园计划”:到大山深处找一块地,盖一间屋,尝试一种自给自足的生活方式。表面上看这种行为有些极端,但在原始化的生活试验中,却包蕴着生态环保的现代意识。

我宁愿把他们的行为看成是一种无声的呼吁!

让我们珍惜自己的家园,少一些占领与破坏,以便为大自然留下更多的可以恣情怡性的空间。让我们居住的这片土地多一些天然的河流湖泊,多一些野生的白蒿丛,以便让地球更加轻松自在地调节,更加开心舒畅地运转。

它脾气好了,风调雨顺,人类才能生活得祥瑞平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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