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古今命名之争
虞夏时期,汉字体系开始成熟,发展至今已有数千年历史,大熊猫理所当然应有文字记载。
单就那副长相,体态丰满,头圆颈粗,耳朵小尾巴短,眼部带八字形黑圈……尤数黑白二色格外抢眼,以古人的聪慧,瞟一眼一抓一个准,自然白纸黑字记录在案。
然而,我埋头史料搜寻大熊猫的踪迹,却发现情况一点也不乐观。
乍一看,关于大熊猫的史料不少,散见于不同朝代,包括《尚书》《史记》《说文解字》《南中志》《尔雅疏》《蜀中广记》《峨眉山志》等,有几十种之多;时间跨度大,从春秋战国直到清朝,上下三千年。
仔细再看,才发现大熊猫竟与古人玩起捉迷藏——记载分散,资料零碎,多的是只言片语,缺的是详实准确,若隐若现真假难辨。
战国时期的《尚书》,就“如虎如貔”四个字。
西汉司马迁的《史记》,相关记载看似一句话,沾边的只有“貔貅”二字。
东汉许慎的《说文解字》,稍显实在,有颜色也有地点:
貘,似熊而黄黑色,出蜀中。
辞书的鼻祖《尔雅》照样简略,仅“貘,白豹”三字。还好,晋代郭璞学识渊博,注释中云:
似熊,小头,瘅脚,黑白驳,能舐食铜铁及竹骨,骨节强直,中实少髓,皮辟湿。
其中,“似熊,小头,黑白驳,舐食竹骨”等,倒也属于关键词。
南朝时的《后汉书》,语焉不详:
哀牢夷出貊兽,大如驴,状颇似熊,多力食铁,所触无不拉。
宋代罗愿的《尔雅翼》别具一格,称:
貘,今出建宁郡,毛黑白,臆似熊而小,能食蛇,以舌舐铁,可顿进数十斤,溺能消铁为水。有误食针铁在腹者,服其溺则化……今蜀人云峨眉山多有之。
释义里的貘“毛黑白,臆似熊而小,能食蛇,以舌舐铁”,黑白二色的确类似熊猫。故而《辞源》也道出“据所描述有似大熊猫”的话。
司马光的《资治通鉴》,记有这么一段:
晋制,有白虎幡、驺虞幡。白虎威猛主杀,故以督战;驺虞仁兽,故以解兵。
后人不知从哪个角度去理解,得出“驺虞”是大熊猫的结论,并冠以“和平使者”的美誉。据说两国交锋,只要一方亮出画有驺虞的旗帜,立即停止纷争、重归于好。
明代曹学佺的《蜀中广记》,多引用前人注释,读来依旧令人费解:
《蜀都赋》戟食铁之兽,注:貊兽,毛黑白臆,似熊而小,以舌舔铁,须臾便数十斤,出建宁郡。
李时珍的《本草纲目》,涉及貘的药用价值,释名时认为“皮为坐毯卧褥,能消膜外之气”。此外,貘膏治臃肿,能透肌骨;貘尿治吞铜铁入腹者,水和服之即化为水。究竟是道听途说,还是果真灵验,今人无法求证——谁敢捕杀国宝剥皮吃肉。
到了清代,相关几部地方志陡然一变,描述的形态开始与熊猫挂相。如湖南省的《直隶澧州志》:
貊力多,好食竹,皮大毛粗,黄黑色。可为鞯,寝之,有警则毛竖,永定(今大庸县)间有之。
其中,喜欢吃竹子这一条,总算一语中的。
让人眼前一亮的志书,当属胡世安编著的《译峨籁》:
貔貅,自木皮殿以上林间有之。形类犬,黄质白章,庞赘迟钝,见人不惊,群犬常侮之。声訇訇,似念“陀佛”,能援树,贪杉松颠并实,夜卧高篱下。古老传:名皮裘,纪游者易以貔貅,此兽却不猛,两存以备考。
胡世安工诗文,官居一品。这位清初顺治年间的大学士,祖籍四川井研县,距峨眉山不过一天路程。他早年曾三次游历峨眉,熟知山中风景名胜和动植物资源,是以留下了峨眉山最早一部完整详实的志书,也留下了有关貔貅的史料。
皮毛黄中带白色花纹,体态臃肿行动缓慢,善于爬树,性格温顺常被狗欺负,最后以“非猛兽也”道出貔貅的本性。
而木皮殿的海拔,又恰在两千米之上,适宜大熊猫生存。
还别说,胡世安眼光独到下笔精准,《译峨籁》书中貔貅的特征和习性,确实同大熊猫相似度最高,为后世留下弥足珍贵的史料。
其后不久的《陇蜀馀闻》《峨眉山志》,基本上原文照转。
峨眉山山高林密,竹子种类多,早年有大熊猫踪迹,应是不争的事实。胡世安要么亲眼所见,要么听当地人讲述,其笔下的貔貅才会如此生动形象。
几百年过去,一九四八年夏天,峨眉山村民曾捕获大熊猫幼崽。此后,又不断有所发现。直到一九九二年,还有成年雌性大熊猫下山觅食。
清代地方志类目设置,不可或缺的是“物产”。作为大熊猫而今的主要栖息地,岷山山脉、邛崃山脉、秦岭南坡等地,当年生活的大熊猫数量应该更多。
不可思议的是,这些地方的府县修志时,“物产”里大到豹子、狗熊,小到野鸡、竹鼠,皆一一详录,唯独不见貔貅。
显而易见,《译峨籁》等书中有关貔貅的记述,未能引起其他府县的应和。
今天的状况迥然不同,大熊猫珍贵无比,只要能在史料中翻出只言片语,哪怕似是而非,也要牵强附会。“白熊”之类,带“白”又带“熊”,顺势就往熊猫身上靠;就连不沾边的“角端”,也要指鹿为马。
以《雅州府志》为例,虽然雅州与峨眉山相邻,书中却找不出貔貅一说,倒是有这么一段文字,后人将其作为大熊猫的佐证:
角端瓦山中,峨眉僧寿安云:“此中有兽,不知其名,类画图中角端,食虎豹而不伤人。”僧养之以为一山之卫。
只是这样的说法,未免过于荒谬。
角端,传说中的独角神兽,日行万里,通晓四方语言,护卫明君。这等通天本领,大熊猫哪里具备?同样的记载,《陇蜀余闻》中亦有,且年代早于《雅州府志》。可见,不过是当年修志之人转录而已。
扪心自问,是古人惜墨如金、言简意赅,还是今人学识浅薄、悟性不高?真个难煞人。
熊猫即“白熊”之说源于史料,不过这史料来自日本,算是舶来品。日本的《皇家年鉴》,将这段历史渲染得绘声绘色。
唐睿宗垂拱元年,总揽朝政的武则天选送两只白熊作为礼物,赠送日本天武天皇。
白熊为大唐独有,馈赠日本大有深意。此前两国交恶,白江口之战,日本及盟友损失惨重,多次派出遣唐使前来修好。这一次遣唐使归国,为摒弃前嫌示好日本,礼物珍贵非同寻常,体现了武则天的良苦用心。
“白熊”是什么动物?大熊猫专家胡锦矗语出惊人:就是大熊猫。
大熊猫研究领域,胡锦矗大名鼎鼎。此公开风气之先,又是领军人物,著述等身,被誉为“熊猫教父”。说到中国大熊猫研究,绕不开此公。
早年知道胡锦矗,也是通过一本书。
改革开放之初,研究大熊猫的人少,文章也难得一见。最有价值、最具权威性的专著,当数《卧龙的大熊猫》,圈内人推崇备至。作者胡锦矗、乔治·夏勒、潘文石、朱靖等,个个如雷贯耳,皆当今世界大熊猫研究的名家。
当年买这本书,可谓咬紧牙关,半个月的伙食费对我而言,绝非小数目。
书中提及古籍中的熊猫,且单列一节。全书图文并茂、资料详实,数据充分、条理清晰,使我获益良多;对几位大名鼎鼎的专家,更是无限景仰,期盼有缘相见,释疑解惑。无奈乔治·夏勒早早离开四川,潘文石的视野聚焦在秦岭南坡,只有胡锦矗不时来雅安,算是常客。以后的日子里,我曾多次拜见胡先生,叨扰求教,长了不少见识。
探究大熊猫的古代名称,学问大、问题复杂,眼见柳暗花明,却又疑窦丛生。
史料显示,大熊猫古名未能一以贯之,杂乱且无规律可循。认同度高的、争议大的归拢起来有几十种之多。
同物异名绝非好事,犹如布下迷魂阵,稍不留神便坠入其中,绕来绕去出不来。
不同时期的不同史料缺乏关联度,彼此难以衔接,名称更是截然不同。大熊猫学者反复考据,梳理出的有“貘”“貊”“貔貅”“驺虞”“白罴”“白豹”“猛豹”“执夷”“皮裘”“角端”“食铁兽”等。
这么多称呼里面,真正是大熊猫古名的,肯定有,并且不止一个。当然,也不乏有冒名顶替者、张冠李戴者、以假乱真者。
大熊猫古名的不统一、不规范、不标准,让今天的研究者们好生犯难。分析求证,去伪存真,辨识哪些才是正宗,着实不易。
别的动物远没这么复杂。
百兽之王老虎,尽管也有“於菟”“山君”“大虫”等古名,但春秋时期的《左传》中,已直呼为“虎”;另一种猛兽豹,先秦古籍《山海经》称“猛豹”,此外难以找出别的古名;再说小小蚂蚁,古今名称基本未变,无非多了“蚁”“蚍蜉”几个别名而已。
说了地上走的,再说天上飞的。
乌鸦古名即为“鸦”,战国时期韩非子的文章中,标题直截了当——《楚人养鸦》,另称“乌鸦”“老鸦”“大嘴鸟”;野鸭的古名,查来查去就多一个“凫”,见诸《诗经》。
水里游的更简单,鲂、鳟、鲔、鲤等鱼类,《诗经》一锤定音,沿用数千年不变。
无数的飞禽走兽,古人皆梳理得一清二楚,名字取得妥帖又中听。何以轮到大熊猫,竟迷雾重重?
千年往事留下千古难题。始终闹不明白,严谨的古代文人,何以侧重于经传的注疏,而不亲自山中走一走看一看,疏忽大意留谜题。
这些年大不同,研究大熊猫者渐多,各种文章见诸报端,专著也出版了不少。参与的人多是好事,眼瞧着熊猫古名探究一步步取得进展。然而,古人留下的疑问太多,一目了然的证据链依然难以形成。
论证过去考究过来,如今认同度高的大熊猫古名有“貔貅”“驺虞”和“貘”等。
认定貔貅即大熊猫的人,总爱引《史记》为证:《史记·五帝本纪》载,“教熊罴貔貅貙虎,以与炎帝战於阪泉之野”。
《史记》里的“貔貅”就是大熊猫吗?未必。
数年前,岳麓书社出版《史记》,邀约韩兆琦先生评注。韩兆琦是当代著名学者,北京师范大学、中国人民大学博士生导师,潜心《史记》研究几十年。“貔貅”究竟是什么动物,韩先生如此评注:
熊罴貔貅貙虎,六种猛兽名,皆训之用于战场。
此话讲得直白不过,貔貅不是一种猛兽的名称,两个字理当分开来读,“貔”与“貅”各指一种动物。古文字学方面,韩先生知识渊博,评注《史记》重任在肩,肯定慎之又慎,断不会连貔貅是一种还是两种猛兽都搞不醒豁,犯如此低级的错误。
便是一九八三年版的《辞源》,有关貔貅的注释中,其一肯定猛兽之说,其二认定是旌旗名,其三照录《陇蜀余闻》中关于貔貅的一段文字后,提出“或谓即熊猫”。这般措辞,一副商榷语气,全然没下结论的意思。
时至今日,最新版的《辞源》依然秉持这一立场。
怪只怪,文史学者不同熊猫学者打配合,各执一词。孰对孰错,我倒倾向于韩先生的说法。毕竟古汉语深奥,文史学者的解释,或许更权威。
再者,驱使熊猫冲锋陷阵,似乎有点不着调。任谁都清楚,大熊猫生性胆怯,遇见人总躲着藏着,闻得金戈铁马号角凄厉,还不吓个屁滚尿流,夹起尾巴逃之夭夭。
熊猫古名乃“貔”或“貔貅”之说史料中多见,故而呼声颇高。一旦遭受质疑,地动山摇。
大熊猫文化学者孙前,耗费十年心血,写就《大熊猫文化笔记》,拾遗补缺,纠正了不少谬误,社会反响强烈。为弥补破绽,书中提出一个新观点:“前后貔貅说”。
孙前志向高远,为官之余研究大熊猫,退休后更是全力以赴。他在雅安工作期间,我俩就大熊猫多有交往,至今联系不断。
“前后貔貅说”以清康熙时期划界,之前史料中出现的“貔貅”,称为“前貔貅说”,归入猛兽范畴,来个彻底了断;以后的“貔貅”,称作“后貔貅说”,作为熊猫对待。依据嘛,全靠《译峨籁》支撑。
当然,更准确的划界应在清顺治时期,盖因《译峨籁》刻印成书,据考是一六四七年前后。
“后貔貅说”的提出,尽管属于折冲方案,目的在平息争议,确保“貔貅”即大熊猫古名的地位;但是,首次引用《译峨籁》相关记述,指出书中的貔貅与今天的熊猫诸多吻合,不愧为一家之言。
唯独意外的是,孙前在阐述“前后貔貅说”的同时,“貘”和“驺虞”备受质疑,被排斥于熊猫古名之外。
这种观点,明显与诸多学者相左。
孙前新作问世不久,考古学家黄万波出版了与人合著的《大熊猫的起源》。以后,黄先生到雅安考察,有幸当面讨教。谈起大熊猫古往今来,老人家滔滔不绝思路清晰;说到有关熊猫古名的争议,再次肯定《上林赋》中的“貘”就是大熊猫。
黄万波颇有来头,中科院古脊椎动物与古人类研究所研究员,巫山人、蓝田人等古人类化石的发现者。黄先生倾注一生心血,致力于大熊猫起源、演化等研究,著述颇丰,不可小觑。
再说胡锦矗,在其多年的著述中,对貔貅观点鲜明,始终坚持“最早的古籍称的貔或貔貅,我认为就是指的大熊猫”。另外,史料中的“貘”和“驺虞”,胡先生也认为是大熊猫古称,甚至做出定论:“关于貘被认为即现在的大熊猫已无争议。”
熊猫古名大讨论延续几十年,各家学者畅所欲言,仁者见仁智者见智。至于究竟是有一种还是多种古名,毕竟大熊猫活动区域广阔,不同的地方叫法各异,不可能完全统一。
所有的结论任由评说,但须经得起历史的检验。
大熊猫没错,出没古人视野几千年,讨要一个属于自己的名称,一点不过分。
唯有寄希望于熊猫专家,也期盼文史学者参与其中,共同为古代的大熊猫正名。
当今学者苦苦考证孜孜以求,精神可嘉让人感动。无奈做学问太过枯燥,古籍中的大熊猫叫“貘”还是“貊”、“白熊”还是“白豹”、“前貔貅”还是“后貔貅”……且让学者们忙活去罢。
熊猫粉丝大可一旁候着,静待水落石出的那一天。
理出个子丑寅卯实属不易,但愿大熊猫这古灵精怪的家伙,留下的不是一个千古之谜。
我是谁?古代怎么称呼?至高无上的人呀,你们就好好猜吧。竹林中露脸做个怪相,黑白兽狡黠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