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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论 闻一多诗歌语言问题的提出

为新诗赋形:闻一多诗歌语言研究 作者:肖学周 著; 洪子诚 编


引论
闻一多诗歌语言问题的提出

第一节
“回到闻一多”:意义和难度

盖棺论定是一种至今有效的中国文化传统。它包含的观念是:只要一个人还活着,他就有可能变化,甚至会发生完全否定过去的巨变。所以评价一个在世的人很难,即使对他做出评论也未必有效,因此人们在这方面往往惜墨如金。为了增强自身言论的价值,许多研究者习惯于探讨不在尘世的人,以使自己的研究成为“定论”。闻一多一生多变,他去世已逾半个世纪,但“论定”尚未达成。对于像闻一多这样深厚博大的人来说,所谓的“定论”尤其会不可避免地处于不确定之中。在这种研究众多而定论尚无的情况下,一个试图加入闻一多研究者行列的人必须为自己找到充分的理由,否则,就没有加入其中的必要。我之所以研究闻一多,完全是由闻一多的重要性决定的。同时我很清楚,这是一种和难度纠缠在一起的重要性。

此处的重要性是闻一多作为一个诗人的重要性,换句话说,闻一多是个重要诗人。在我看来,所有重要诗人都是当代诗人,无论生活在遥远的古代还是刚刚过去的那个世纪,重要诗人都辐射着一种令后人难以回避的影响力。闻一多就是这样一个对后世辐射性很强的诗人。这里的“后世”其实就是处于不断流动中的“当代”,就此而言,闻一多是一个具有当代性的诗人,一个仍然“活着”的诗人。这可以从闻一多之后的中国诗人的创作和言论中得到证实。何其芳(1912—1977)、卞之琳(1910—2000)等人都曾努力探索过建设现代格律诗的方案。“半逗律”的提出者林庚(1910—2006)甚至预言“二十一世纪将可能会成为格律诗的世纪”[1]。当然也有不同的声音,艾青(1910—1996)是自由体诗的大家。解放后,他在一篇评价闻一多的专论中写道:“丰富的想象,正确的感觉力,鲜明的色彩,是闻一多的诗的艺术的特点。但这些特点,却常常被一种愈来愈严格的近乎形式主义的规律约束着,有时使他的诗成了不自然的雕琢,以致限制了他的原来是异常热情的心胸,形成一种矛盾,虽然他曾试验用口语写格律诗,也一样不能克服这个矛盾。”[2]上述观点无论是对闻一多的赞成、否定还是批判性的吸收,事实上都是对闻一多的应和,体现了闻一多的影响力和辐射性。正如闻一多的卓越研究者许芥昱(1922—1982)总结的:

今天在大陆上要讨论诗歌,如大家不把政治思想当做唯一的标准,那就会谈到闻一多关于格律问题的意见。最近的一次全国性关于诗歌形式的争辩是在一九五九年,也是从闻一多的意见出发的。那次的争辩一直继续到一九六〇年代的上半。何其芳(死于一九七七年),当时中国文学研究所的所长,就很尊重闻一多的理论。朱光潜、董楚平、王力等语言文学家都参加了这个讨论。结论虽不一致,至少大家同意闻一多已经说服了后来诗人,应该有技巧,并有目的地利用中国语言的内在音乐性,诗歌的发展才会得到好处。[3]

这表明,闻一多之后的许多诗人都不同程度地经历了“回到闻一多”的过程。之所以是“回到闻一多”,是因为新诗形体建设的起点是由闻一多奠定的。对于旧体诗而言,胡适(1891—1962)是个理论上的破坏者,郭沫若(1892—1978)是个创作上的破坏者。这里的“破坏”并无贬义,用当时的词语来说就是“革命”或“解放”。辩证法大师黑格尔(1770—1831)认为问题的“解决并非说矛盾和它的对立面就不存在了,而是说它们在和解里存在”[4]。也就是说,任何事物的发展都会经历“正”(事物本身)、“反”(对立面)与“合”(正与反的统一)三个阶段。就中国诗歌来说,格律严谨的旧体诗是“正”,诞生于“诗体的大解放”口号中的新诗是“反”,以新月派诗人为主的新格律诗是“合”,该派诗人既接受了用白话写诗的基本观念,又试图衔接中国旧体诗的传统,用一定的格律纠正当时新诗中几近混乱的自由,致力于建设新诗的形体。新月派的理论主将是闻一多,尽管他并非新格律诗的最早倡导者,但新格律诗的基本观念由他确定下来,并发生了广泛而深远的影响,因此闻一多被公认为新格律诗的代表人物。从这个角度来说,对格律诗派历史贡献的评价集中体现为对闻一多的评价。

无论从作品的质量还是影响来看,闻一多在中国新诗史上的地位都是比较突出的。新诗诞生的第一个十年共出版诗集八十二部,闻一多占了两部,《死水》的成就明显高于《红烛》。在这方面,汉学家与中国学者的观点高度一致:“好些日本研究现代中国文学的汉学家都一致公认《死水》是闻一多诗歌创作生命中的顶点,也是一九三零年代白话诗的极峰。”[5]但是,闻一多在百年(甚至在更长时段里)新诗史上的地位如何,目前尚未达成共识。王瑶(1914—1989)说:“……新诗发展到闻一多的时代,任务的重点已经由‘破旧’转向了‘立新’。在这个意义上,我们可以说,闻一多与郭沫若是代表了新诗发展的不同阶段的,所以闻先生的诗歌理论不仅是他个人的一种主张,而且是反映了新诗发展史上的历史要求的。”[6]这个分析把闻一多和郭沫若加以比较,从而突出闻一多的创新性,是很中肯的看法。孙作云(1912—1978)认为《死水》是“新诗演变中最大枢纽。若无《死水》则新诗也许早就死亡……”[7]强调《死水》在新诗演变中的重要地位是可以理解的,到此文发表的30年代中期为止,“最大”也许可以成立,但后一句未免太夸张了。没有闻一多,中国新诗照样会发展。相比而言,倒是他在后文所说的“《死水》是承前启后划时代的作品”比较符合实际。程光炜认为“闻一多是在中国新诗理论漫长的调整期中举足轻重的理论家”[8]。还有学者认为:“在中国新诗发展史上,闻一多是一个标志着新诗从初创期转入成熟期的重要诗人。”[9]且不说这种观点是否正确,一个显著的问题是:新诗还不到十年就已经“转入成熟期”了吗?那么,闻一多究竟处在新诗发展史上的哪个时期:初创期,演变期,调整期,还是成熟期?

我的看法是闻一多处于新诗的起点期。这里的“起点”并非一个孤立的点,而是“大起点”,是新诗初期的凝缩体。众所周知,新诗的元起点是《尝试集》。然而,胡适功在提倡,创作能力并不突出,因此闻一多将《女神》视为新诗的真正起点:“若讲新诗,郭沫若君底诗才配称新呢,不独艺术上他的作品与旧诗词相去最远,最要紧的是他的精神完全是时代的精神——二十世纪底时代精神。”[10]在新诗史上,《女神》确曾一度构成对《尝试集》的挑战。20世纪50年代胡适遭到批判时,《女神》更被公然认为是新诗的起点。[11]在我看来,胡适只是新诗的理论起点,郭沫若是新诗的创作起点,闻一多是新诗创作的另一个起点,他们奠定了新诗的两种基本写法:自由诗和格律诗。就此而言,朱自清在《〈中国新文学大系·诗集〉导言》中所做的分类是准确的,而且不乏先见之明:“若要强立名目,这十年来的诗坛就不妨分为三派:自由诗派,格律诗派,象征诗派。”[12]“象征诗派”并非从诗体而言的,该派作品大多属于半自由半格律体诗。但三派之间存在着密切关系:闻一多从诗体上实现了对郭沫若的纠正,而戴望舒又纠正了闻一多。他在《论诗零札》中写道:“诗不能借重于音乐,它应该去了音乐的成分。”“诗不能借重绘画的长处。”[13]这些观点发表于1932年11月的《现代》第2卷第1期上,无疑是对闻一多观点的反驳。从旧体诗到自由体新诗(在理论上以胡适为代表,在创作上以郭沫若为代表),再到新格律诗(以闻一多为代表),以及半自由半格律体诗(以戴望舒为代表),它们共同构成了新诗的第一个时期。可以说,这是中国新诗史上的第一个回合,体现了黑格尔所说的事物发展的“正反合”规律,这三个阶段共同构成了新诗的第一个时期,我把它称为新诗的“大起点”。

这样一来,胡适和郭沫若的主体形象是“解放者”,以破坏为主;而闻一多的主体形象是“融合者”,以建设为主。按照“正反合”的发展规律,构成新诗发展起点的人物既包括与旧体诗对立的胡适和郭沫若,也包括新诗与旧体诗的融合者闻一多。由此可见,闻一多之后的许多诗人之所以“回到闻一多”,是因为闻一多完成了新诗发展史上的一次关键转向:从混乱无序到追求形式,因而他的创作和理论成为后人反思新诗、建设诗体的参照对象。但是,“回到闻一多”并非对闻一多的全面肯定,也不是要完全遵循闻一多,更不意味着止步于闻一多,而是从他对新诗格律的坚持和对新诗形体的探索出发,把他作为一个有待完善和不断修正的参照点,从而在对古今中外的诗歌融汇中推进新诗的发展。

基于这种考虑,本书力求把闻一多放在整个新诗发展的格局中加以讨论,这无疑给本书的写作造成了一定的难度:一方面要“回到”闻一多,另一方面要揭示闻一多的“当代性”,这就要求研究者在闻一多的时代和当代的时光隧道中来回穿梭,从不同的地点相互观看:既能站在当代看闻一多的时代,又能站在闻一多的时代看当代。在此过程中,既要尽量逼近客观事实,又不能陷入“泛当代性”或“伪当代性”的陷阱中,其难度不言而喻。不过,一些有成就的现代文学研究者已经对此有所反思,并提出了相应的解决办法。解志熙(1961—)教授的“古典化”观点就很有启发性。他说:“我所谓‘古典化’的本意,只不过是强调:现代文学研究应注意在当代性和历史感、主体性和客观性、批评性的激情和学术性的规范之间,达成某种合理的均衡。”[14]不仅如此,难度还体现在研究的有效性方面。值得考虑的一个问题是,在闻一多的研究者中,有多少人达到了闻一多的水平?如果一个研究者不具备研究对象的水平,他的研究是否具有合法性?即使强行研究,如何保证研究的有效性?又如何使研究真正取得进展?这是每个研究者必须正视的问题。针对闻一多研究来说,闻一多本人的高度势必使许多研究者处于他散发的压力场当中。事实上,面对闻一多这样一个文化巨人,太多的研究者注定只能成为永久的受益者,终其一生也很难增加什么新东西。但是,这并不意味着闻一多研究已无可能,特别是在局部突破方面。而且,研究者感到难度与有所创新的距离往往不远,其中的关键也许是要找到全新的角度和有效的方法。综上所述,无论是闻一多本人对研究者造成的难度,还是由追溯研究对象所处的历史语境引发的难度,既然已被闻一多的魅力所吸引,我都会尽力克服。

[1] 龙清涛:《林庚先生访谈录》,见《新诗格律与语言的诗化》,林庚著,经济日报出版社,2000年,第158页。

[2] 艾青:《爱国诗人闻一多》,见《艾青全集》第3卷,花山文艺出版社,1991年,第282页。

[3] [美]许芥昱:《新诗的开路人——闻一多》,卓以玉译,香港波文书局,1982年,第193页。

[4] [德]黑格尔:《美学》第1卷,朱光潜译,见《朱光潜全集》第13卷,安徽教育出版社,1990年,第64页。

[5] 许芥昱:《新诗的开路人——闻一多》,卓以玉译,波文书局,1982年,第111页。有学者主张用“现代汉语诗歌”取代白话诗和新诗等不同说法,见《现代汉诗的百年演变》,王光明著,河北人民出版社,2003年,第7页。

[6] 王瑶:《念闻一多先生》,见《闻一多研究四十年》,季镇淮主编,清华大学出版社,1988年,第126页。

[7] 孙作云:《论“现代派”诗》,《清华周刊》第43卷第1期,1935年5月15日。见《中国现代诗论》(上编),杨匡汉、刘福春编,花城出版社,1985年,第225页。

[8] 程光炜:《闻一多新诗理论探索》,《文学评论》1998年第2期。

[9] 林植汉:《论闻一多对新诗发展的贡献》,见《闻一多研究四十年》,季镇淮主编,清华大学出版社,1988年,第227页。

[10] 闻一多:《〈女神〉之时代精神》,见《闻一多全集》第1卷,湖北人民出版社,1993年,第110页。

[11] 参见《“新诗集”与新诗历史起点的驳议》,即《“新诗集”与中国新诗的发生》第8章,姜涛著,北京大学出版社,2005年。

[12] 朱自清:《〈中国新文学大系·诗集〉导言》,见《中国现代诗论》(上),花城出版社,1985年,第247页。

[13] 《戴望舒诗全编》,梁仁编,浙江文艺出版社,1989年,第691页。

[14] 解志熙:《“古典化”与“平常心”》,见《现代文学研究论衡》,河南大学出版社,2005年,第10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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