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章 英国哥特式建筑

一抔尘土 作者:(英)伊夫林·沃 著


第一部分

“拥有广阔土地的赫顿庄园,坐落于赫顿村和康普顿村之间,这里过去曾是赫顿修道院,是本郡最有名的建筑之一。一八六四年时,按照哥特式建筑风格全盘改建过,现在已完全没什么让人感兴趣的地方了。每天太阳下山前,这里的花园都会向公众开放,建筑则只有那些提交了书面申请的人士才可以参观。里面展出了一些精致的肖像画和家具。平台上的视野不错,可以看到周遭的美景。”

摘自本郡《导览手册》的这段话,并没有让托尼·拉斯特感到有多么忧虑。毕竟,更不好听的话也有人说过了。他那位一直接受严苛教育长大并因此心怀怨恨的弗朗西斯姑妈就曾经说过,这座建筑的设计方案,肯定是建筑师佩克尼夫先生从他学生们完成的那些孤儿院设计方案里挑选出来的一个。不过,这里倒是没有托尼不怎么喜欢的玻璃砖和琉璃瓦。他很清楚,从某些方面而言,这地方并不怎么便于打理。可是,要不是这样,又怎么能称它为“大房子”呢?按照现代意义上的“舒适”去策划装修是完全不可能的。他的脑海里有些小的改善计划,等到遗产税付清之后,马上就可以开始实施。不过,话又说回来,这里的一切,庄园整体的氛围,在天空映衬下所呈现出的城垛的轮廓线,主钟楼敲响的钟声,可以把所有人全部吵醒——除了那些睡得最沉的人之外;如教堂般昏暗的大厅,它的天花板穹顶上,绘制了红色和金色的菱形格纹,花岗岩制成的光滑石柱顶部,雕刻了缠绕的藤蔓。白天,阳光从狭长的、以纹章装饰的彩色玻璃窗里照射进来;到了晚上,则依靠黄铜和铸铁制造的、巨大的煤气吊灯来提供照明——现在倒是已经接上了电线,并且装上了二十只灯泡;楼下,陈旧的加热装置发出的热气,透过铸铁打制的、三叶草形状的栅格,会突然蒸腾到人的脚下;如在洞穴里那般带着寒意的风,从更远处的走廊里吹来,为了节约焦炭,托尼叫人关上了烟筒;就餐的大厅拥有木拱脚悬臂托梁的屋顶,和用脂松木做的室内小眺望台。每间卧室的床架都是用黄铜制成的,且都镌刻了一圈哥特体文字的饰带,作为装饰。这些卧室是以马洛里、伊休特、伊莱恩、莫德雷德,还有梅林、高文以及贝德维尔,兰洛斯特、珀西瓦尔、崔斯特瑞姆、加拉哈德等等这些名字来命名的——他自己的更衣室叫做“仙女摩根”,布伦达的梳妆室则被称为“格尼维尔”——所有卧室里的床都放在台基上,墙上挂着装饰毯,房间里的壁炉像十三世纪的坟墓。从卧室里的凸窗望出去,可以数得出六座教堂的尖塔来。以上所有这些伴随托尼成长的事物,都是他快乐和欢欣情感的永恒源泉,关乎温柔的记忆,关乎令他自豪的物权。

他很清楚,这些东西一点都不时髦。二十年前,人们喜欢那种木镶嵌制品和历史悠久的镴制器具,现在则流行瓮型器皿和柱廊空间。不过风水轮流转,到了约翰·安德鲁的时代,也许人们会让赫顿庄园恢复到它应有的地位。已经有人在提及这里时,用到了“有趣”这样的字眼了;而且,曾有位礼貌的年轻人询问过,是否能够给予他拍照许可,以便撰写一篇建筑学相关的论文。

仙女摩根房间的天花板还没有完全装修好。为了让房间呈现出木格吊顶装饰的效果,在原有的石膏部分,已经钉上了方格状模具压制的板条,然后交替涂上蓝色和金色的“V”字型条纹。其间的方格部分,则交替装饰了都铎玫瑰和百合花。可是,潮气已经渗入房间的一角,浸染了一大片,使得镀金部分失去了光泽,颜色也开始剥落了。在另一个位置,木板条已开始变形,从石膏墙上脱落了下来。托尼躺在床上,抽出十分钟时间,严肃认真地考虑了一番,研究了这些缺陷,重新下定了整修好的决心。他不知道这些事做起来是否容易,不过眼下,还是得先去找些厉害的工匠,来做这些精细的工作。

托尼自离开夜间保育室之后,仙女摩根就一直是他的房间了。他之所以被安排在这里,是为了让他能够随时听见父母的呼唤。那时,他的父母住在格尼维尔,两间房是连在一起的。托尼小时候,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深受噩梦的困扰。自从他搬进去后,不仅从未搬走过任何东西,每年还会额外增加不少物什,这就导致这里像是建成了展现他少年时期各个阶段发展情况的画廊:一幅放在相框里的无畏舰照片(来自《密友》周刊上的一张彩色附页),舰上的所有枪炮正在喷出火焰和烟雾;他所上私立学校的一组照片;一个被叫做“博物馆”的橱柜里,装满了一大堆陆陆续续收集来的藏品——卵类、蝴蝶、化石,还有一些硬币;放在双折相框里的父母照片,住在学校的时候,他把这相框放在了床头;八年前,他试着向布伦达求婚那段时间里布伦达的照片;洗礼仪式后,布伦达跟约翰一起的照片;一幅曾祖父下手摧毁赫顿庄园前描绘当时庄园图景的蚀刻铜版画;还有几架子的书:《贝维斯》《家庭木工活》《大众魔术》《年轻的来访者》《房屋租赁法》《永别了,武器》,等等。

此时此刻,全英国的人们都在从睡梦中苏醒,感到有些反胃,又都郁郁寡欢。托尼在自己的床上躺了十分钟,愉快地思考着关于重新修葺天花板的计划。然后,他按了一下铃,问道:“夫人已经起床、已经摁过铃了吗?”

“大约一刻钟之前就已经摁过了,先生。”

“那我到她房间里一起用早餐吧。”

托尼穿上睡袍和拖鞋,横穿房间,走进了格尼维尔。

布伦达此刻正躺在床上——她坚持要睡现代式的床。托盘放在她的身边,被子上到处散落着信封、信纸,还有早上的报纸。她把头倚靠在一个小小的蓝枕头上,已经梳洗完毕,脸色近乎苍白,比起手臂和脖颈,脸部只有一抹淡淡的、玫瑰珍珠般的光泽。

“睡得好吗?”托尼问道。

“来个吻吧。”

于是,托尼坐在了床头的托盘旁边,布伦达屈身,斜靠过来,脸庞凑近(仿佛涅瑞伊得斯一般,从神秘莫测的、清澈的海水里浮出了水面)。吻过托尼后,她移开双唇,像只猫咪似的,开始蹭起托尼的脸颊来。这是她表达亲昵的一种方式。

“有什么有意思的事情吗?”

托尼随手拿起几封信。

“没有。妈妈想让保姆把约翰的量身尺寸送过去。因为,她正在为他织一件过圣诞节穿的毛衣。还有,郡长希望邀请我出席下个月的开幕式,我也不是非去不可,对吗?”

“我觉得最好还是去吧,我们已经很长时间没为他做过什么事了。”

“好吧,如果那样的话,就必须由你来写演讲稿。我现在是年岁渐长,以前经常使用的那种充满女孩子气的行文风格已经不太合适了。对了,安吉拉问我们,是否愿意在她那里过新年。”

“这倒简单——这辈子都不会去的,我们不去。”

“我猜也是……不过,听起来可是个有趣的聚会呢。”

“你要是喜欢就去吧,我可能会脱不开身。”

“好吧,拆开信之前,我就知道你会说‘不’了。”

“在隆冬时节跑到约克郡去,这有什么好玩的……”

“亲爱的,别生气。我知道,我们肯定不会去的。所以,我根本就没把它当一回事。我只是想,出去吃一下别人家的食物,可能会有点意思。”

布伦达的女仆又端来一个盘子。托尼把盘子放在了靠窗的位置上,然后就开始拆寄给自己的信。这时,他看了一眼窗外,这天早上,教堂的那六座尖塔只能够看见四座。他接着说道:“事实上,过新年的那个周末,也许我会想办法去一趟的。”

“亲爱的,你真的不讨厌去那儿吗?”

“我想,应该也不怎么讨厌吧。”

托尼吃着早餐的时候,布伦达给他读起了报纸:“雷吉又发表了新的演讲……这儿有一张贝布和乔克聚在一起的、很奇特的照片……美国有位妇女生了一对双胞胎,可是,这两个孩子的父亲,竟然是她两个不同的丈夫。你觉得这有可能吗?……在煤气炉里又发现两个家伙……有个小女孩在墓地里被鞋带给勒死了……我们之前看过的关于农场的那部戏要停映了。”

读完这些后,她又给托尼念了一篇连载故事。托尼则点燃了烟管。

“我相信我猜的没错——你根本就没有在听我念这篇故事。你说,为什么西尔维亚不让鲁伯特拿到那封信?”

“嗯?啊,你看,她其实并没有真正去信任鲁伯特。”

“我就知道。这个故事里,可从来就没有鲁伯特这个人。我再也不要给你读报纸了。”

“好吧,实话告诉你,我刚才在想事情。”

“噢。”

“我在想,这可是个星期六早晨,而且,没有任何人要来和我们一起度周末,多么令人开心啊。”

“噢,你是这样想的吗?”

“难道你不是吗?”

“好吧,有时候我觉得,如果我们不经常邀请别人过来住住的话,勉力维持这么大的一座宅子,也就毫无意义了。”

“毫无意义?我不懂你是什么意思。我维持这座宅子,可不是为了让它变成一间廉价旅社,然后再让一堆麻烦的人们住进来,让这里充满闲言碎语。我们一直住在这里,不仅如此,我还希望约翰以后也能够从我手里拿过接力棒,继续把这里维持下去。我们对雇佣的人员、对这个地方可都怀有责任。这座宅子绝对是英国式生活的一部分。肯定会造成严重的损失的,如果……”

托尼突然停止了自己的演讲,回过头来望向床铺。布伦达已经翻了个身,整个人都藏进了被单里,只把头顶露在被单外面。

“啊,上帝啊,”她把脸埋在了枕头里,“我都做了些什么?”

“我说,我是不是又犯傲慢自大的毛病了?”

布伦达扭过头来,露出自己的鼻子和一只眼睛:“噢,不是,亲爱的。你不是傲慢。你不会知道是怎样的。”

“对不起。”

布伦达从床上坐了起来:“而且,我也没有那个意思。如果没有人过来的话,我其实也挺开心的。”

以上这一幕家庭生活中寻常嬉闹的场景,七年来,在托尼和布伦达的夫妻生活中,一直都在发生着,或多或少。

室外正是温和的英国天气;山谷里弥漫着薄雾,山顶氤氲着浅色的阳光;树林里已经不再滴水,因为目前已没有叶子能够承载落下的雨了,尽管如此,阴影中的灌木丛却依旧潮湿、黑暗,只在阳光照射得到的地方,才显得色彩斑斓。林间小路上同样也很潮湿,沟渠里则流淌着水流。

约翰·安德鲁骑在他的小马上,像个骑兵一样,表情庄严,身体挺得硬邦邦的,等着本为他的小马做跳跃障碍的准备。小马“雷鸣”是他六岁生日时,雷吉舅舅送给他的礼物。约翰和大家长时间讨论后,亲自为小马取了名字。她原本是叫做克丽丝塔贝勒的,不过,就像本说的一样,那更像是个猎犬的名字,而不是马的名字。本知道,有一匹枣红马就叫做“雷鸣”,虽然它曾经使两名骑手丧生,但也连续四年都在当地越野障碍赛中取得了优胜。本说,那是一匹很可爱的小马驹,最后,这匹马在一次狩猎中被桩柱刺破了肚皮,只好把它给枪毙掉了。关于马的各式各样的故事,本知道很多。曾经有一年,还有一只名叫“零”的马,在切斯特以十比三的比分,让他赢了五个一镑的硬币。他还知道,在战争期间,有一匹叫“薄荷”的骡子,因为喝光了全连的朗姆酒口粮,结果活活醉死了。不过,约翰可不情愿给自己的小马取一个醉死骡子的名字。因此,最后他们决定叫她“雷鸣”——尽管这实际上是匹性情沉稳的小马。

“雷鸣”是一匹栗色的小马驹,有着长长的尾巴和鬃毛。本特地让她腿上也蓄着蓬松的长毛。尽管约翰试图让她抬起头来,小马仍旧像是在故意跟他作对,只顾埋头啃草,把草啃得乱七八糟。

在“雷鸣”到来之前,约翰想要骑马还是件挺麻烦的事。以前,他都是骑一匹叫做“邦尼”的来自设得兰群岛的小马,绕着围场慢慢跑,保姆则负责在后面气喘吁吁地牵着缰绳。现在,在围场上照顾他这件事,已经换由专人来负责了,保姆只需要远远坐在她那张野营小折凳上,顺便织点东西就行,连他们在围场上说话的声音都听不见。本的地位也相应地提升了。看得出来,现在本已经取得了管理、培训马场人员的权力,摇身一变,成了照看整个农场马群的一把手。他脖子上的围巾也变成了硬领,还别着一枚以狐狸头装饰的别针。本在全国都跑遍了,无论干什么事,都有着很丰富的经验。

托尼和布伦达不打猎,不过,他们却迫切希望约翰能喜欢上狩猎。本已经预见到,这里的马厩将会被各种马匹填得满满的,而自己也会相应取得一定的权威:他可不会像拉斯特先生那样,随便从外面弄来个什么人当职。

本找来两根穿了孔的柱子,用铁钉固定住,并且安上刷了白色油漆的横杆,在草地中央竖起了两英尺高的跨栏。

“现在放轻松些,慢慢跑起来。当她跑起来时,把身子向前稍微倾斜一点。如此一来,你就可以跟小鸟一样,一下子跃过去了。记住,要保持住她的方向,一直向着跨栏。”

就这样,“雷鸣”向前小跑了起来。她先是慢跑了两小步,正要跃起的时候,却突然转变了念头,换回了小跑的架势,突然转向,开始绕着障碍物打起转来。约翰不得不丢掉缰绳,两手抓紧鬃毛,以此恢复自己身体的平衡。

他有些愧疚地看着本。本开口说道:“你那两条腿是用来干什么的?拿着这个,一到达跨栏前面,就拿起来抽她一下子。”

说罢,他递给约翰一根树枝。

保姆坐在大门前,把姐姐寄来的信取出来又读了一遍。约翰把“雷鸣”牵了回去,试着再跳一次。这次,他们直直地奔向了跨栏。

本大声喊着:“腿!”

于是,约翰坚定地踢了一脚。这一下把马镫给踢掉了。本像吓唬乌鸦一样,高高地举起了手臂。

“雷鸣”跳了过去,可约翰却从马鞍上掉了下来,后背着地,落在了草地上。

保姆惊恐地站了起来:“天啊,怎么了,哈克特先生,他受伤了吗?”

“我没事,”约翰说,“我以为马只会走小碎步呢。”

“去他奶奶的小碎步,你只要把该死的腿分开,身体往后靠,这样就行了。下次还是要抓紧缰绳,像刚才那样,否则,你会把猎物放跑的。”

第三次尝试的时候,约翰总算跳了过去,不过自己也是摇摇晃晃,累得直喘气了。他的一只马镫滑掉了,仅仅剩下一只手还在抓着马鬃,但仍旧是坐在马鞍上。

“嗨,感觉怎么样?你刚才就像燕子一样飞了过去。再试一次?”

又跳了两次,“雷鸣”和约翰跃过了那个小小的跨栏。然后,保姆招呼约翰回去——喝牛奶的时间到了。他们把小马牵回了马厩里。

保姆说:“噢,亲爱的,看你的衣服上,全是泥土。”

本说:“很快,我们就会让你在安特里赛场骑上一匹得奖的马。”

“早上好,哈克特先生。”保姆向本打招呼道。

“早上好,小姐。”

“再见,本,我今天晚上可以去马场看你喂马吗?”

“这可由不得我说,你最好先问问保姆。不过,不妨告诉你,拉货车的灰马身上长虫了,你愿意看我给他们喂药吗?”

“噢,好啊。求你了,嬷嬷,我可以去看吗?”

“这个,你必须得问问你妈妈才行。现在走吧,这一天里,你跟马待在一起的时间也够长了。”

“跟马在一起的时间再长都不够,”约翰说,“永远不够。”

在回屋的路上,他又说:“我可以在妈妈的房间里喝奶吗?”

“这个,要看情况而定。”

保姆的回答永远都是含糊不清,比如,她会说“我们看情况吧”,或者“那要先问问看”,又或者说“不问问题的人,也就不必听到谎言”。不像本,说话果断,观点尖刻。

“要看什么情况?”

“很多种不同的情况啊。”

“给我具体讲一个吧。”

“等你不再问这些愚蠢问题的时候,我就给你讲。”

“你这愚蠢的老娼妇。”

“约翰!你怎么敢这样说?你说这种话,是个什么意思?”

约翰感到很高兴,因为他的俏皮话奏效了。他挣脱了保姆的手,一边手舞足蹈地在她面前跳着,嘴里一边念念有词地重复道“愚蠢的老娼妇,愚蠢的老娼妇”,一直到进了宅子的侧门才住嘴。当他们进入门廊时,保姆一言不发地帮他脱去了骑马穿的护腿。因为保姆表情十分严肃,约翰这才冷静了一些,多少收敛了自己的行为。

“直接去保育室吧,”她说,“我要把你的所作所为,告诉你的母亲。”

“请吧,嬷嬷。我也不知道那句话是什么意思,不过,我并没有想要骂你。”

“直接去保育室。”

布伦达正在化妆。

“自从本·哈克特开始教他骑马以来,他一直都是这样。夫人,我拿他完全没有办法。”

布伦达轻轻拍打着黑色的眼影:“可是,嬷嬷,他到底说了些什么呢?”

“噢,夫人啊,我可不能重复那些话。”

“没事的,你必须告诉我。否则,我脑袋里面想的,会比他实际说的还要糟糕。”

“不可能更糟的了……他说我是‘愚蠢的老娼妇’,夫人。”

布伦达呛了一口,轻轻地用面巾捂住了嘴:“他居然说了那样的话?”

“而且还不止一次。他在我前面蹦蹦跳跳,反复唱着这种话。”

“我知道了……好了,把这件事情告诉我,你做得很对。”

“谢谢你,夫人。既然话都说到这份上了,我想还是应该告诉您,我觉得本·哈克特教这孩子骑马的事情,进展实在太快了,这很危险。今天上午,约翰还狠狠摔了一跤呢。”

“好吧,嬷嬷,我会把这件事告诉拉斯特先生的。”

布伦达向托尼说起这件事的时候,两个人笑了好一阵子。

“亲爱的啊,”她说,“你必须跟约翰好好谈一次。你比我更适合做这类严肃的事情。”

“我还以为叫谁娼妇是件好事呢,”约翰争辩道,“况且,本经常都用这个词来说别人。”

“这么讲吧,他这个人就没其他事可干了。”

“在全世界所有人里面,我最喜欢本了。并且,我还认为他比其他任何人都要聪明。”

“现在,你要搞清楚,你再怎么喜欢本,也不会超过你对妈妈的喜欢。”

“我就是啊,不止超过,我喜欢本的程度,远远胜过喜欢妈妈。”

托尼意识到,他应该立即停止这段脱口秀般的对话,并且还要向约翰灌输一些他提前准备好的说教内容。

“给我好好听着,约翰,你把嬷嬷喊成老娼妇,这是件非常错误的事。首先,这样对她很不友好。你想一想,她每天都要为你做很多事情呢。”

“可她拿了工钱啊。”

“安静点!第二,你用的这个词,处在你的年纪和阶层的人,根本就不会使用。穷人们常常用来表达情绪的那些字眼,绅士们都不会使用。你是个绅士。等你长大以后,这座宅子,还有很多其他的东西,都是属于你的。因此,你必须学会像一个拥有这么多财产的人那样去说话,并且去关心远没有你这么幸运的人们,尤其是女人。你懂了吗?”

“本没有我幸运,是吗?”

“那与此事无关。现在上楼去,跟嬷嬷说对不起,并且答应以后绝对不会再用那种词来骂人了。”

“好的。”

“而且,因为今天你实在太淘气,罚你明天不准骑马。”

“明天可是星期天。”

“好吧,那就改成星期一不准骑马。”

“但你刚刚说的是‘明天’啊。现在又要变卦,这不公平。”

“约翰,不要争辩。如果你今后再不注意自己的言行,我就把‘雷鸣’还给雷吉舅舅,不止还给他,还要告诉他,说我发现你不是个足够优秀的、配得上拥有这匹马的孩子。你不希望我这样做的,对吗?”

“雷吉舅舅把她拿回去,又能有什么用呢?小马背不动他,况且,他还经常待在国外。”

“他也许会把这匹马送给另外一个小孩。无论如何,他怎样处理,都跟这件事没有关系。就是现在,马上跑上楼去,跟嬷嬷说你对不起她。”

约翰走到门口,又转头说道:“星期一骑马没关系的,对吗?你刚才说的是‘明天’。”

“好吧,我想是的,没关系。”

“噢!太棒了!‘雷鸣’今天跑得很好。我们跳过了一根大柱子和跨栏。第一次跳的时候,她拒绝了,但是后来,我们就像鸟一样飞了过去。”

“你没有从马上摔下来吗?”

“摔下来了,不过只摔下来一次。而且,那不是‘雷鸣’的错。只是我没有把腿张开,并且没有稳住身体。”

“你的教导进行得怎么样?”布伦达问道。

“不好,糟糕透了。”

“问题在于,保姆她嫉妒本。”

“我不确定,我们可能很快也会像保姆一样。”

他们围坐在餐厅中央的小圆桌旁,共进午餐。看起来,似乎没有什么办法能够使这间房保持恒温:即使房间一侧开放壁炉里燃烧着的火堆令人烤到发烫,另一侧仍然会有十几股风呼呼刮来,吹得整个人都紧缩成一团。布伦达已经尝试过无数种方法——挂上帘子、使用便携式手提电暖炉,然而几乎都没什么效果。即便今天其他地方都很暖和,餐厅这儿也还是冷得刺骨。

虽然托尼和布伦达的身体挺健康,身材也相当不错。不过,他们仍旧在进行节食。节食使他们在饮食方面平添了一些趣味,同时也拯救了他们,使他们不至于陷入到独居用餐者们的两种不文明极端当中去:也即暴饮暴食,或者无规律地食用炒鸡蛋和牛肉三明治。在目前的节食规则下,他们不会在一顿饭内同时摄取蛋白质和淀粉。不仅如此,他们还有一张专门用打字机打出来的食材目录,告诉他们哪些食物里含有蛋白质,哪些食物则含有淀粉。大部分普通食物里似乎都会同时含有这两样东西,因此,布伦达和托尼每次选择菜单,都是件很好笑的事情。选完菜品之后,他们通常会宣称某种食物为“小丑”

“我很确定,这种节食方式将会对我大有裨益。”

“没错,亲爱的。而且,等我们厌倦了这一方式之后,还可以试试另外一种字母式的用餐菜单:每天吃些不同字母开头的菜。吃到以‘J’开头的菜单时,我恐怕会觉得很饿,因为那份菜单上将只有果酱和鳝鱼冻……对了,你下午有什么计划吗?”

“没什么特别的事情。卡特下午要过来清点一些东西。吃过午饭后,我可能要去一趟皮格斯坦顿。有个人要来租洛沃特农场,不过,那里已经空置了很长一段时间,我应该去看看那边需要些什么,才能正常运转起来。”

“我不会对看电影这件事情说‘不’的。”

“好吧。这样的话,我最迟可以把洛沃特的事情延后到周一。”

“那我们等会儿就去伍尔沃斯,好吗?”

由于布伦达漂亮的处事方式,也是因为托尼良好的悟性,他们的朋友都称他们是一对模范夫妻,能够优先、妥善地处理问题,因此相处得也越来越和睦——这一点都不使人感到惊讶。

布丁摆在那里,不含蛋白质,不过也没什么吸引力。

五分钟后,一封电报送了进来。托尼打开看了一眼,说了声“见鬼”。

“是坏消息?”

“极为可怕的事情发生了,看看这个。”

布伦达念道:“三点十八分前来拜访。比弗。”

读完后,她问托尼:“谁是比弗?”

“一个年轻人。”

“听起来还好。”

“哦不,一点也不好,你见到他就知道了。”

“他来这里做什么?是你邀请他过来住的吗?”

“我想,我好像模糊地表示过吧。有天晚上,我去布拉特俱乐部,因为只有他一个人在里面,我们就一起喝了几杯,然后,他说了想来看看房子之类的话……”

“我觉得你太紧张了。”

“也不是,不过,我可从没想过,他会抓住这些应酬话来对付我。”

“好吧,这可是你自找的。谁叫你去伦敦办事,把我独自留在这儿呢……不过他究竟是谁?”

“就是一个年轻人。他母亲经营着一间商店。”

“啊,我知道他的母亲。她那人可真不怎么样。不过,仔细想想,我们还欠着她钱呢。”

“看来我们必须打个电话,说我们病了。”

“太晚了,他现在已经上了火车。正在西部铁路线上花着三先令六便士,吃一顿粗糙的混合了淀粉和蛋白质的午餐呢……不过,我们可以让他住进加拉哈德。从来没有人在睡过那里之后,还愿意再来的。我相信,睡在那张床上,一定是种极大的痛苦。”

“那我们该准备怎么样去接待他呢?现在太晚了,不好再请别人了。”

“你去皮格斯坦顿,我会管着他的。一个人毕竟简单些。今天晚上,我们可以带他去看看电影,然后,到了明天,他可以参观房子。如果幸运的话,他会赶晚上的火车回去——他星期一需要工作吗?”

“我怎么会知道。”

三点十八分到达的火车,怎么样也谈不上方便。因为,照这个时间点看来,他将会在四点差一刻的时候抵达宅子。面对比弗这样一个完全陌生的人,直到开始喝茶之前,都会是段尴尬难熬的时间。托尼不在,也没有其他人能够给布伦达多一些自信——尽管如此,她还是能够把事情办得足够优雅体面。比弗很少有机会感受到,自己竟然会受到如此全心全意的欢迎,乃至于都没觉察到,这宅子的主人,对他的接待其实还是稍稍有所保留的。

布伦达在仍被称作吸烟室的那个房间里接待了比弗。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是整个庄园里最不阴暗的房间了。她对比弗说:“你能过来真是太好了。可是,我得很抱歉地跟你说,家里现在并没有举办聚会。恐怕你会觉得十分无聊……托尼他出去了,不过,他马上就会回来的……火车上拥挤吗?星期六的时候,火车上通常都是很挤的……对了,你想到外面去转一转吗?天色很快就会暗下来了,但我们还是可以趁此之前,先去晒晒太阳……”

她还说了许多类似的话。如果托尼在这里,事情可能会更加难办一些,因为,她会先看一下托尼的眼神,察言观色的同时,自己的行为举止便会乱了方寸。因为比弗本身也非常适合交谈,所以她就跟他一起出了门,穿过阳台的法式落地玻璃窗,下了台阶,走进了荷兰式的花园里。然后,在回来的路上,他们绕过了橘子林,一路走下来,一刻都没有感觉尴尬。她甚至都听到自己开口对比弗说,他妈妈是自己的一位老朋友了。

托尼在喝茶时间回来了。他对自己没有在家欢迎比弗的到来表示了歉意。说完这句话后,托尼又马上去了书房,跟自己的代理人见面。

布伦达问了问伦敦的一些情况,问那里最近举办了什么聚会。比弗对这些可是了如指掌:“波利·科克柏斯马上要举办一场聚会了。”

“是的,我知道。”

“你准备去吗?”

“我不打算去,最近我们不会去任何地方的。”

那些在外面已经传了整整六个礼拜的笑话,对于布伦达而言,都算是新鲜事。这些玩笑话已经经过了人们的反复润色和完善,再由比弗讲出来,便有着不错的效果。他告诉布伦达,她那些朋友们彼此之间的关系,已经发生了无数次的重新排列和组合。

“玛丽和西蒙怎么了?”

“啊?你还不知道吗?他们已经分手了。”

“什么时候?”

“就在这个夏天,在奥地利的时候……”

“那比利·安杰梅林呢?”

“他目前正在苦追一个名叫希拉·施拉布的姑娘。”

“赫尔姆·哈巴兹夫妇怎么样了?”

“他们的婚姻发展得也不算太好吧……黛西又开了家新的餐厅……生意很好……另外,还有间新开的取名沃伦的夜总会……”

“天呐,”布伦达最后说,“这样看来,每个人身上都发生了些趣事。”

喝完茶,约翰·安德鲁被领了进来。他很快就接过了话题。

“您好,”他对比弗说,“我不知道您来了。爸爸刚才对我说,他过了个属于他自己的周末。您打猎吗?”

“很久没有打过猎了。”

“本曾经对我说过,为了国家的利益,每个有钱负担打猎的人,都应该去打打猎。”

“也许我负担不起。”

“你很穷吗?”

“比弗先生,请不要让他继续烦你了。”

“是的,我很穷。”

“穷到可以把别人称为‘娼妇’的地步了吗?”

“没错,已经穷到那个地步了。”

“你是怎么变穷的?”

“我一直就是这样的。”

“好吧,”约翰已经对这个话题失去了兴趣,“农场里那匹灰马身上长虫子了。”

“你怎么知道的?”

“本是这样说的。除此之外,你还可以从马的粪便里看出来。”

“噢,亲爱的,”布伦达说,“嬷嬷听见你这样说话,该怎么说你?”

“您多大了?”

“二十五。你几岁了?”

“您是做什么的?”

“没做什么。”

“好吧,如果我是您,我就会去找些事情做,赚点钱,然后就可以去打猎了。”

“不过,我是不会喊别人‘娼妇’的。”

“我反正看不出这其中有什么关联。”

过了一会儿,约翰在保育室里吃晚饭时,开口说道:“我认为,那个比弗先生是一个十分愚蠢的人,你不这样认为吗?”

“确切地说,我不清楚。”保姆回应道。

“我觉得吧,在到这里来的人们当中,他是最愚蠢的。”

“把人拿来做比较,是件很招人厌的事情。”

“他身上根本就没一丁点好。他说话的声音听起来蠢极了,长相也是愚蠢透顶:一对愚蠢的眼睛,一只愚蠢的鼻子,”说着说着,约翰的声音换成了礼拜仪式上的那种吟唱调,“愚蠢的脚啊,愚蠢的脚趾,愚蠢的头和愚蠢的衣服……”

“够了,快吃晚饭。”保姆说。

那天晚饭前,托尼走到正在梳妆台前化妆的布伦达身后,凑在她肩膀后面,对着镜子做了个鬼脸。

“对于比弗的事情,我感到很抱歉——我自己走掉了,却留你一个人在这里应付。不过,你对他倒是很友好嘛。”

布伦达说:“噢,其实也没那么糟糕。他很可怜的。”

在过道尽头,比弗正用一个富有经验的留宿客人所特有的细心,来检查自己的房间:这里没有阅读灯,墨水瓶是干的。壁炉里生了火,不过现在已经灭了。他发现,浴室离这里很远,在一个角楼上,过去还要额外走一段台阶。床的样式和感觉他完全喜欢不起来,床铺中间的弹簧已经断掉了,不仅如此,当他试着躺下去时,还会发出嘎吱作响的不祥的声音来。来回的三等座车票已经花去了比弗十八先令,还要再给用人付小费。

由于托尼的愧疚,晚餐的时候他专门派人送上了香槟。但实际上,无论他自己,还是布伦达都不太喜欢喝香槟酒。碰巧,比弗也不喜欢,不过他还是因为上了香槟而感到高兴。香槟被倒进一个高高的瓶子里,他们三人围坐在小桌旁,互相轮流着斟酒,以示主人的殷勤好客。用过晚餐后,他们开车一道去了皮格斯坦顿的电影院,看了一部比弗几个月前就已经看过的电影。回来的时候,吸烟室里已摆好了掺了水的酒和一些三明治。他们讨论着刚刚看的电影,不过,比弗并没有向他们透露,自己其实早就看过了。最后,托尼带他来到了以加拉哈德爵士命名的那个房间门口。

“我希望你今晚能够睡个好觉。”

“我肯定会睡得很好的。”

“你希望早上有专人过来叫醒你吗?”

“我可以按铃吗?”

“当然可以。你需要的都有了吧?”

“有了,谢谢。晚安。”

“晚安。”

可是,等到托尼回去时,他却对布伦达说:“你知道吗,我讨厌比弗。”

“噢,比弗还可以嘛。”布伦达回应道。

另一方面,比弗此刻的感觉,根本一点都不舒服。他在那张床上翻来覆去,耐心地寻找一小块能够顺利入眠的位置。他在心里盘算着,反正自己已经决定,以后绝对不会再来这座宅子,那就干脆一点小费都不给那管家,只给伺候他的贴身男仆五个先令就好。接下来,他终于适应了这块床铺上所拥有的崎岖不平的地形,开始打起了瞌睡。他睡睡醒醒,醒醒睡睡,就这样折腾到了天亮。然而,新的一天开始时,再度变得十分沉闷,因为他从仆人那里得知,所有星期天的报纸,都已经被拿到夫人房间里去了。

托尼总是会在星期天时穿上深色的西服套装,里面再穿一件硬挺挺的白衬衫。他来到教堂,坐在了一张北美油松木制的大长凳上。这张长凳是曾祖父在重修房子的时候放进去的。教堂里放置了一些十分厚实的、深红色的跪垫,并且专门维修了壁炉——用铸铁格栅把壁炉给整个围了起来,旁边还放了一根小巧的拨火棍。在过去,如果布道时有什么内容引起了父亲的异议,他就会马上拿起拨火棍来敲打壁炉,发出铿锵作响的声音,以示抗议。在他父亲还在世的那段时间里,这个壁炉从来都没有生过火。托尼决定,等到下个冬天,就要把火给生起来。每到圣诞节和感恩节,托尼都会读一读黄铜鹰隼雕像后背上刻着的训诫。

礼拜仪式结束后,托尼会在门廊处站一会儿,跟牧师的姐姐以及村里来的人们十分亲切地交谈一番。聊完后,他会从田间的一个小道穿过去,经过花园围墙的侧门回家。回家之后,他会先去观摩一下温室,摘一朵花别在西服领口的纽孔里,接下来再在园丁小屋前停下,和园丁聊几句话(这时,星期日大餐的香味,已经热腾腾地穿过廊道,袅袅升起)。最后是在书房里,郑重其事地喝上一杯雪莉酒——以上就是托尼礼拜天上午的整个安排,简单、温和,又颇为隆重的程序。这种程序,或多或少都是从父母在世时严格的仪式当中自发演变而来的。他满足于坚守目前这种做法。布伦达每次看到他摆出老旧绅士般的做派,那种正襟危坐、畏惧上帝的样子时,都会嘲笑他。托尼也很清楚这其中的可笑之处,不过这半点也不会减少他每周例行公事时的愉悦之情,以及因为有客人来、临时搁置了做礼拜所带来的烦恼。

因此,上午十点四十五分,当他从书房走进大厅,看到穿戴整齐的比弗已准备好接受款待时,托尼心中猛然一沉。然而,这不过是一瞬间的烦恼,因为,他在向比弗道早安的时候,注意到这位客人手里正拿着一本火车时刻表,很显然,他正在找一趟离开的火车。

“希望你昨晚睡得够好。”

“嗯,我睡得挺好的。”比弗说,尽管他的样子看起来言不由衷。

“听到你这样说,我可真开心。要知道,我在这里总是睡得很好。噢,不得不说,我可不想看见火车时刻表——希望你现在不是正在考虑要离开我们这儿了。”

“唉,恐怕我今晚就必须回去了。”

“太遗憾了,我还没怎么和你面对面聊呢。而且,星期天的火车坐起来都不怎么舒服。其中最好的一趟,五点四十五分开,大概九点钟到:一路上老停,而且还没有餐车。”

“那倒是没有关系。”

“确定不留到明天吗?”

“相当确定。”

教堂的钟声响了起来,穿透了整个花园。

“我正好要去教堂,我想,你应该不会喜欢去教堂吧。”

比弗在外拜访别人时,总是会去做那些别人希望他去做的事情,即使是现在,作为一个不怎么满意的访客,他依然要这样应对。

“噢,我是很喜欢去教堂的。”

“不,真的,如果我是你的话,就不会去了。你不会喜欢这种仪式的。我之所以要去,或多或少是因为我不得不去。你就待在家里吧,布伦达很快就会下来的。你想喝点什么的话,按铃就行了。”

“哦,那好吧。”

“一会儿见。”托尼从门厅里拿起自己的帽子和拐杖,然后就出去了。“刚才,我对这个年轻人,再一次表现得太过冷淡了。”他在心里反省着。

车道上的教堂电铃声清晰又喧闹。托尼心情愉悦地迎着铃声走去。很快,铃声便停了下来,变成了单一的音符声,提醒全村的人,在管风琴演奏第一首赞美诗之前,只剩下五分钟了。

托尼撵上了保姆和约翰,他们也正朝着教堂走去。约翰的情绪表现出少有的自信。他将自己戴着手套的小手,搭在托尼的手上,开始向他没头没脑地讲起一个故事来,直到他们走到教堂门口,才把故事讲完。这个故事发生在一九一七年,雨刷镇附近,一头名叫“薄荷”的骡子喝光了全连的朗姆酒存货,最后活活醉死了。约翰讲得气喘吁吁,因为他在讲故事的同时,还要一路小跑着跟上自己的父亲。听完故事后,托尼评价道:“真悲伤啊。”

“本来我也觉得挺伤心的,不过,其实不是这样。本对我说,这故事让他笑得裤子都破了。”

铃声停了,因为风琴手从帘子后面,看见托尼已经来了。托尼沿着过道一直走,保姆和约翰跟在后面,然后在一排长椅当中,选了个带扶手的椅子坐下来,约翰和保姆则坐在他身后的长凳上。托尼身体前倾,额头抵在手上,放了半分钟。风琴手看见他直起腰,身体向后靠好了之后,便开始演奏起赞美诗的第一个小节。

“啊,上帝,求你不要审问你的仆人们……”礼拜仪式按照程序有条不紊地进行着。托尼呼吸着这令人愉悦而又微微有些发霉的空气,以熟悉的方式起立、坐下和前倾,他的思绪游荡在一件又一件的事情上,关于过去一个星期里发生的各种事情,还有关于未来的计划。礼拜仪式上念到的一些短语,间或又会把他给吸引回周遭的现实环境当中。不过,在这上午的大部分时间里占据他脑海的,都是浴室和厕所的问题——怎么才能把这些设施安排到宅子里,又可以最大程度地不去影响到宅子目前的特点呢?

村里的邮政局长拿着募捐用的袋子四处晃。托尼往袋子里放了半克朗,约翰和保姆也放进了几便士。

牧师有些费力地爬上了讲台。这牧师已经上了年纪,他的大半生时间,都是在印度度过的。托尼的父亲按照自己所雇牙医的标准,给他提供生活费用。他的声音庄重而洪亮,是方圆数英里内最好的牧师。

布道词是他在卫戍部队教堂布道时组织编写的,那是他比较活跃的岁月。不过,他也没有因为神职位置的变动而去改编它们。并且,这些布道词多数都是以远离家庭和亲人来结尾。村民们对此并不感到大惊小怪,在教堂里说的这些话,似乎跟他们之间并没有什么关系。他们知道的是,当牧师开始提及远离家乡之类的话语时,就该掸掸膝盖上的灰尘,拿好雨伞,准备离开了。

“……当我们在一周中的这个庄严时刻,脱去帽子,站在这教堂里的时候,”牧师念道,那苍老而有力的嗓音,为了结束这场布道而特意放大了,“让我们铭记仁慈的女王陛下,此时此刻,我们在这里,祈祷她使我们长期免除不用去履行这人世间最极端部分的责任。让我们铭记那些以陛下之名远离家乡的亲人。让我们铭记,即使广阔荒芜的大陆和宽广无边的大洋把我们重重隔开,我们也从未像这个星期天上午一样,与他们如此亲近。因为,我们对女王的忠诚,和她给予我们的福荫,使我们能够穿越沙丘,翻过高山,与他们紧密相连。我们和他们,都是陛下权杖和皇冠下的子民。”

(有一次,园丁的妻子曾经对托尼说:“这位滕德里牧师对女王的评价很高嘛。”)

之后,伴随着唱诗班的最后一首赞美诗徐徐结束,教民们也安静地躬身了几秒钟,然后便向着大门走去,直到他们走到教堂外的墓地,才有人开始互相打起招呼,互相交换着热切、友善而又唠叨的问候。

托尼跟兽医的妻子,还有在商店里工作的帕特里奇先生一块儿聊着天,说着说着,牧师也加入了进来。

“我想,布伦达夫人应该没有生病吧?”

“没有,没什么要紧的,”当托尼没有和布伦达一起来教堂的时候,这已经成了例行公事的回答了,“这是一次最为有趣的布道,牧师先生。”

“亲爱的孩子,很高兴听到你这样说。这是我最喜欢的布道词之一了。不过,你之前没有听过吗?”

“没有,向你保证。”

“最近在这里都没有用过这段。每当我被邀请去别处布道的时候,总是会选择这一篇。现在,让我瞧瞧看,每次使用这篇后,我都会记录上一笔。”老牧师打开随身带着的笔记本,本子有着柔软的黑色封面,内页已经年久泛黄。“啊,对了,在这儿呢。第一次用它,是在那时候——科尔德斯特里姆警卫队在贾拉勒阿巴德驻防时;然后,我在第四次休假回家的时候,在红海用过,之后是锡德茅斯……芒通尼……温切斯特……一九一二年,在女童子军夏季集会时也曾经用过……在莱斯特的教会戏剧协会用过……一九二六年冬天,在伯恩茅斯,那时候,可怜的亚当病得如此之重,结果一连用了两次……没错,自从一九一一年用过一次之后,还没有在这里用过。那时候,你还太年幼,还没办法欣赏它……”

牧师的姐姐和约翰说着话。约翰正给她讲关于“薄荷”的故事。“……本说,如果它把朗姆酒都呕出来的话,那就没什么事了。不过,骡子可不会呕吐,马也不会……”

保姆紧紧抓住约翰的手,催他快些回家:“我告诉过你多少次了?无论本·哈克特跟你说些什么,都不要到处去讲。滕德里小姐不会想听‘薄荷’的故事的,以后也别再用‘呕’这种粗俗的字眼了。”

“它的意思就是吐出来。”

“滕德里小姐可不会对吐出来这种事情感兴趣……”

聚集在门廊和停柩门之间的人群逐渐散去,托尼动身走向花园。这是一个到温室给纽孔选择花朵的好时机。他为自己和比弗选了几朵柠檬色的、花瓣上带有褶皱的康乃馨,为妻子采摘了一朵山茶花。

十一月的阳光,透过尖顶窗和凸肚窗,一缕一缕倾泻下来,交织出绿色与金色、杨梅色和蔚蓝色的光泽,又被打碎成无数个细小的彩色光点和光斑,仿佛给房间穿上了一件外套作为装饰。布伦达从宽大的楼梯上一步步走下来,穿过彼此交错的幽暗和彩虹般的光线。布伦达的两只手里被各种东西给占满了,她将一个包,一顶小礼帽,一张来不及做完的镶了小亮片的刺绣,还有一大捆乱七八糟的星期日报纸环抱在胸前,只露出眼睛和额头,犹如蒙上了一层面纱。比弗自楼梯的阴影处现身,站在台阶下,仰望着布伦达。

“我不能帮你拿点吗?”

“不用了,谢谢,我把这些都拿得很稳呢。你睡得怎么样?”

“很好。”

“我打赌你睡得并不好。”

“无论如何,我本来睡眠情况就不是很好。”

“下次你来的话,一定给你换个房间。不过我敢说,你以后不会再来了——人们很少会再来这儿拜访。这种话说出口,还挺让人沮丧的。有朋友来,我们总是感到很开心,但却完全没办法让他们在这里好好生活。”

“托尼去教堂了。”

“是的,他喜欢做礼拜,很快就会回来的。我们到外面待上一两分钟吧,天气看起来不错。”

当托尼回来的时候,他们正在书房里坐着。比弗在用扑克牌给布伦达算命:“……就是现在,再切张牌给我,”他说,“我看看能不能看得更清楚些……噢,是了……有个人会突然猝死,这将给你带来巨大的快乐和利益。事实上,你可能要杀掉某个人。我很难说是男人还是女人……没错,是个女人……在那之后,你将会有个穿越大海的长途旅程,嫁给六个皮肤黝黑的外族人,还会生十一个孩子,脸上长出胡子来,然后去世。”

“讨厌,刚开始算的时候,我就觉得情况会很严重。嗨,托尼,教堂之旅开心吗?”

“妙极了,来点雪莉酒吗?”

午餐前,当托尼和布伦达单独待在一起的时候,他对布伦达说道:“亲爱的,你在比弗面前表现得可真厉害。”

“我还挺喜欢这种应酬的——事实上,我是在挖苦他呢。”

“我看也是。这样吧,今天下午就由我来负责接待他,到了晚上他就走了。”

“这样吗?那我会觉得很遗憾的。你看,我们俩的处事方式可真是大不一样:当某个人很招人厌时,你会跑走然后躲起来,而我,实际上却还挺喜欢应付这类人的——先讨好讨好他们,再表现一下自己能把事情做得如此之好。况且,比弗也没那么糟糕。在某种程度上讲,他还挺像我们的。”

“他可一点也不像我。”托尼反驳道。

用完午餐后,托尼对比弗说:“如果我的提议确确实实能够令你感到开心的话——我建议,我们其实可以一起在这宅子里转一转。我很清楚,这里已经不像现在流行的一些建筑形式那样时髦了,我姑妈弗朗西斯曾说,这儿是货真价实的佩克斯列夫式建筑。不过,我认为在这类建筑当中,它还算是相当不错的。”

参观大宅一共花去了他们两个小时的时间。在被人带领着参观房屋这一方面,比弗表现得颇为老练。事实上,自从他开始陪同自己母亲四处看房子后,这方面的能力就被培养起来了。母亲的爱好一直都是看房子,一段时间后,随着家里经济状况的改变,这就变成她的职业了。比弗做了些恰当而又颇具赞赏性的评论,这极大地增强了托尼展示自己这座珍宝屋的乐趣。

宅邸本身是座规模很大的建筑,始建于哥特复兴时代晚期。在那一时期,哥特复兴运动已经失去了它的幻想性,开始追求起逻辑性,以及枯燥的形式结构来。托尼带着比弗参观了宅子能够参观的全部地方:如同学校演讲大厅一般装上了百叶窗的客厅,幽闭的过道,昏暗的内天井,直到托尼继承前家人每天都会聚在一起念家庭祷告的小教堂,瓷盘陈列室,庄园管理处,卧房和阁楼,还有隐藏在城垛里的水箱。他们从螺旋型的楼梯爬上去,进入到大钟内部、指针工作的地方,等待它走向三点半。之后,又在钟声环绕的巨响中,走下来参观收藏品:珐琅器、象牙制品、各式印章、鼻烟壶、陶瓷器、镀金器皿、景泰蓝……在橡树画廊陈列的每幅画前,他们都会停下来,讨论针对这些画作展开的各种联想。两人在书房里时,还取出了一些非同寻常的对开本古卷,仔细研究起宅子最初的建筑蓝图、旧修道院的原始账本,以及托尼祖先的旅行日志来。比弗时不时会说,什么什么人在某地也找到了类似的东西,然后托尼就会接话道:“是的,我见过那个,不过,我认为这里留存的还要更早一些。”

最终,他们回到了吸烟室,托尼把比弗交给布伦达来接待了。此刻,她正弯着身子坐在扶手椅上,缝合那些镶有小亮片的刺绣。

“嗨,”她打了声招呼,但是并没有从手上正做着的针线活里抬起头来,“你认为这宅子怎么样?”

“壮观。”

“你不一定非要对我这样说,你知道的。”

“唔,这里的很多东西都很精致。”

“是的,我也认为,那些东西都挺不错的。”

“你不喜欢这宅子吗?”

“我吗?我厌恶这座宅子……就算不是厌恶,我刚刚也不是真想说那些东西都挺不错。有时候,我当真希望这里的所有一切,任何一处具体而微的地方,都不要再显得如此丑陋,令人心生恐惧——这可是千真万确。不过,我就算是死,也不会跟托尼提起这些想法的。当然,除了这里之外,我们也没有任何其他地方可以住了。托尼对这地方实在是太过痴迷了——这可真是件很好笑的事情。要知道,我哥哥雷吉卖我们家房子的时候,大家可都没有太介意,你知道吗,我们家那房子,可是范布勒建造的呢……无论如何,我在想,能把这里完全维持下来,就已经够幸运的了。你知道只是住在这里就要花多少钱吗?如果不是因为这座宅子,我们会很富有的。照现在的情况看,我们光是在这宅子里面,就需要养十五个仆人,这还不包括园丁、木匠、夜里的守门人,以及所有农场里的人。还有那些临时工,他们不断涌进来,给钟上发条、篡改账本、清理阴沟。反观我和托尼,我们连去趟伦敦是开车还是买张游览票更便宜这种事,都要争论一下……如果是座更有活力的房子,比如我家以前那样的房子,我可能都不会感觉这么糟糕……但是,毕竟托尼是在这里长大的,因此,看待这些的态度,也就不太一样了……”

到了喝茶的时候,托尼也过来加入了他们的谈话:“我不想表现得不太好客,不过,如果你一定要去赶那趟火车的话,真应该去准备一下了。”

“没关系,我已经说服他待到明天了。”

“如果你确定你不……”

“棒极了,我确实很高兴。这个时候回去,到底还是很不舒服,特别是要坐那趟火车。”

约翰进来的时候,对他们说:“我以为比弗先生要走了呢。”

“他明天才走。”

“哦。”

晚餐之后,托尼坐在那里读报纸。布伦达和比弗坐在沙发上,一起玩游戏。他们先玩了会儿纵横字谜,然后,比弗对布伦达说:“我正在想一件事。”于是,接下来的游戏就是,布伦达陆续问他一些问题,希望能够通过比弗的回答,弄清楚比弗所想的究竟是什么事。

比弗心里想的,其实是那头喝光了朗姆酒后醉死的骡子“薄荷”的故事——之前跟约翰一起喝茶的时候,约翰把这个故事讲给比弗听了。布伦达很快就猜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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