旋律之二：广安九吟

参观邓小平纪念馆

邓小平纠正说，不是骨灰

是骨头，而且

骨头泡在水里，都坏了

后来，取出来

跟苏兆征的小棺材一起，又

放入上海“励志社”

邓小平是坐在沙发上回忆这些的

沙发叽叽嘎嘎，发出一九三○年的响声

顿时，秋风坐满房间

以至我站在屏幕前

都闻到了枯叶的香味

邓小平后来又感叹：

她是“少有的漂亮”

河北姑娘张锡瑗的漂亮，与邓小平

一生的漂亮，相得益彰

三落三起，谁说这样的弧线

不是最有意思的

中国狂草？

邓小平后来娶了卓琳

拥有一大群儿女

他就是当着子女的面

小心搬动一九三○年的

一些历史的骨殖，需要再一次安顿

就为的触摸实实在在的骨头

我来广安，我知道

中国历史，只需

有一条完整的脊梁骨，就会

少有的漂亮

岳池，米粉一条街

一条大街，就是一根米粉

广阔的稻田，排列成整齐的地砖

在林立的旗号上，我听见了劳动号子：

老羊肉粉馆、口口香小吃

正宗老富顺豆花

老中和豆花、酸辣火锅粉

——我听见了农田的交响

牛蹄踏过，水花溅起

在这里早餐，要事先订座

好比走下水田

要事先挽起裤管

我吃米粉的时候

一直发出青蛙的快活的声响

半圆形的肚子，显出了秋收的状态

黑土地漂白了，拉成线状

并且弯成了我的肠胃的形态

一个人之所以热爱他的国家

是因为土地弯向了他

虽说我这句话，带有

青蛙的狭隘

我的祖国，很有口感

武胜：龙舟节

嘉陵江穿过武胜的时候

注定是龙舟的形状

一个县的百姓

全都变成了龙鳍

一个县的梦想

全是船头的鼓点

鼓槌上飞动的红绸

刹那间是一朵云，刹那间是一条鱼

船两舷锐利的划桨

刹那间是上游，刹那间是下游

数不清几代了，祖宗的血

一直想流成桨打的旋涡

数不清几代了，祖宗的叹息

一直在听成凄厉的号子

现在，时候到了

血已经流到了血管的外面！

现在，时候到了

脉搏已成为整齐的闪电！

说中国人历来有野心，我们认了

连川东一个最不起眼的县，都想蜕变成龙！

华蓥山所思

如果我能数清华蓥山有多少蝴蝶

我便能说出，双枪老太婆曾射出多少子弹

在川东历史上，我现在听见

一座山，长达十四年的发言

如果我想抚摸当年游击队的血迹

华蓥山会在五月，捧出一山杜鹃

我随意检视一条山溪，便可断定

它就是一个民族的毛细血管

如果我手中的望远镜

取材于双枪的枪管

我的目光将超越城市、森林、国境线

我必能看得更远

如果我坐在杜鹃的旁边

我一定会想着比血液更为珍贵的东西

我希望自由、平等、民权

不再受制于任何渣滓洞和白公馆

最后，我想说，双枪老太婆的那两粒子弹

在穿过敌人胸膛之后，依然

锐不可当，沿着我的望远镜

咬牙向前

如果

它们不能击中什么

那么

我就自己中弹！

华蓥山：石林

现在是下午四点

他们站得像仪仗一样静悄悄

他们笑盈盈不做一声

有的举花，有的举树，有的举草

斜背子弹带的胸膛

现在是青藤缠绕

我有一个判断

只要把手伸到他们屁股后面，就会

摸到一群手榴弹，或者

一支盒子炮

这是一个果断的决定，他们

把对于自己的纪念碑，一律以盆景形式打造

他们知道，他们的所有后代都将是游客

瞻仰，要具备审美的味道

一支老队伍的风范

就是这样地道：

当年的淤血、绷带、残骨

现在必定是盆景、繁花、鸟叫

双枪老太婆指挥部

两把驳壳枪放在洞里

一个重庆放在洞里

每当瞭望哨说有情况

她就会命令华蓥山紧急收缩

缩成一只铁硬的秤砣

她会在显示新中国的那个刻度上

死死坐着，把她的枪管

顽强地，擦拭出黎明的光亮

每当地下交通报告敌巢大乱

她便会把目光锁定重庆

她想把华蓥山的一山蝴蝶

统统放入山城

她枪管里那根来复线，一直是

嘉陵江弯曲的形状

有时候她会坐在洞口

凝望西天晚霞，那种艳艳的红色

是不是像一面国家的旗帜？当然

也可以裁剪成婴儿的襁褓，这很吉祥

她的儿媳，下个月就要临盆

如果把华蓥山比作一个老太婆

似乎有失风范

但山脚下那朵野菊花，要是

戴在一个中国母亲的发髻上

确实，十分典雅

华蓥山的红绿两色

红色华蓥的背面，总是

站着绿色华蓥

山溪中那些巨大的圆石

曾经是大海的关节

步行于静静的山路

总是蜻蜓，来做向导

瀑布玻璃似的到处悬挂

我用瀑布洗脸，山用瀑布洗澡

巴二哥与幺妹的故事，禁果一样挂满山前山后

我在每一阵迎面的风里，都听见他们急促的呼吸

绿色华蓥的背面，总是

站着红色华蓥

满山的翡翠般的绿色，其实

都有鲜血的成分

华蓥山：洞中天河

洞里有桃花源

洞里有女民兵

洞里有黑白棋盘

中国的洞穴风景太多

而今，华蓥洞中一条大瀑，竟然

水汽扑面，又在我双颊上

溅满中国五千年各路神仙

密室之间，我观大河曲折连环：

一个旋涡，一部兵法

一朵水花，一部经典

洞里见天师炼丹

洞里有达摩面壁

洞里出中央文件

中国之洞中一日，世上便是千年

最可悲者，乃是长江黄河

做足表面文章

空有宽阔江面

现在，一群黑蝙蝠，在洞壁上

坐成宦官模样

至于洞口的那柱大石

导游说是天然石佛

依我看，十有八九，秦桧嘴脸

我走过中国无数山洞，至今

仍是一粒

炼不成熟的丹

华蓥山：生命之根岩洞

洞内最为幽暗的部位

我看见生命之根，憋足了劲儿

山外那些枪声

可都是它射出的？

游击队员在它身边冲进冲出

与共产主义一样，它也是一种召唤

华蓥山演绎生命，绝对符合逻辑

就为的“延续”，人们才拉起了杆子

我走出山洞的那一刻

又见证了一次分娩

太阳正在下坡

半山的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