旋律之一:蜀地遐思
栈道
东经106度线
在四川,就是栈道的形象
头顶压着一座山
脚下踩着一座山
左手扶着一座山
右手也是山,山已经碎裂成天空
有一缕云要挤进来
我谢绝了
没有空间
四川肺活量太大
在北面,四川需要一个出气孔
人的志气和骡马的志气
加起来
教四川,呼吸顺畅
栈道是一杆空心的教鞭
诸葛亮拿着
教天下人认“智慧”二字
也可以把这杆教鞭磨成绣花针
世上什么东西
不能缝在一起!
剑门关
“胸中有关何惧剑
平生无刀亦闯门”
写完两句,没词了
朋友急递酒,说“喝!”
其实说句实话
剑门关他不叫关
历史是祸水,浊浪滔天
想淹哪个关就淹哪个关
剑门关,充其量
是一条破落的船
即便就是那一场汶川大地震
他也玩完了
他就像两个大人之间搀扶着的一个孩子
突然粉身碎骨
两块残坡,是他的鞋子
今天我面对两个大人吟诗
两个大人一直无语
他们听李白杜甫的诗听多了
他们感到好笑
阿斗是扶不起的
战争也是扶不起的
历史是一场祸水,这世界
只相信石头
不相信砖头
西昌发射基地参观记
上天的入口,竟然藏在地心深处
小道是条细蛇,东摇西摆
牵引我们游动
彝族老乡的帽尖子一路连成路标
草丛尽头,卫兵突然跃出敬礼
他们戴着钢盔立正在天堂两侧
道路顿时变宽
呈现出天空一样的色泽
终于看见三个炮口,分别瞄准
太阳、月亮和大熊星座
人类有太多的梦想要向天空倾诉
卫星,是倾诉方式之一
七十年前,有一支部队也路过这里
八角帽正中,也有一个天上的星座
他们的枪口,同样指向空中
与子弹在一起的
是油印小册子《关于土地问题》,当然
那时候他们还没有来得及思考
天空也是土地
革命成功了,将革命果实
一颗接一颗发射到天上
符合革命逻辑
人类的未来,肯定与太空有关
某种类似人的东西,会向我们突然敬礼
他们也戴着钢盔
钢盔正中的那颗星,估计就是地球
冰川野浴
纠缠着三千六百米的海拔
这溪流,吟成了一行小诗
由于直接流自2号冰川,所以
这行诗句不善于抒情
一直保持着贡嘎雪山的体温
原野先生和我先后跳了下去
对于不善于抒情的人世,有时候
我们需要参与其中
我们身上唯一的御寒装备
是一条裤衩
有时候,这个冰冷的世界
需要坚决打击
但不是握成拳头,而是
张开全身的毛孔
有时候,需要用我们的裸体
温存生活
诗行猝不及防
遇上这么一次轰轰烈烈的押韵
如果艺术遇到了野蛮
野蛮就是艺术
云雾随后就飘散了
大冰瀑在正前方忽然竖起
以镜面的姿态
供我们浴后梳妆
原野先生和我的皮肤都开始发红
热烈的情绪,一般都呈现于
诗歌的高潮部分
我们成为冰川的日子不远了
这是一次预演,有关永恒
我们有很大的野心
不言自明
高山杜鹃
在海螺沟冰川与2号冰川中间
在高原和天空中间
在冰瀑布、雪山、冰峰这些精壮汉子的
目光的焦点,你们开始沐浴
若无其事
你们把身上最精微的部分
展示出来
笑容和胸罩,一律采用三种颜色:
红色、白色、粉色
蝴蝶停下,你们头上就有了发卡
太阳升起,你们
就像向日葵一样发嗲
把身体转来转去
若有白雾飘来,你们也从不拒绝
戴一回新娘的面纱
要是云雾的手臂再猛烈一些
你们也愿意跟所有的冰汉子紧紧偎依
甚至愿意怀孕
尽一个女人的责任
你们的硬实的孩子不是冰粒子
是花骨朵
不要埋怨冰汉子们
他们长年板着脸
三千六百米海拔
苦日子是这样的不肯融化
而你们,妖艳的高山杜鹃
你们一树一树地笑
沐浴,擦身,撒娇
不停地用蝴蝶,更换发卡
女人习惯用猫步
完成命运的急行军,习惯
用胸罩,托起太阳和月亮
在平原,在繁华的入海口
男人是男人,女人是女人
在河流铸成冰川的地方
男人不是男人
女人不是女人
康定
站在茶马古道的入口处
我向西瞭望
茶马古道,一架单筒望远镜
向西瞭望,我望见了什么?
黝黑的康巴汉子牵着驮马
蚯蚓一样穿过森林
黑色的森林,它的残片就是雄鹰
鹰翅下面
马铃摇晃汗水
再向西,就是拉萨、日喀则
还有印度
印度的神佛,需要供养
经筒有多长
古道就有多长
鹰翅有多短
古道就有多短
康定是个入口
整个中国,向这里挤着乳汁
茶叶、布匹、丝绸
还有爱情,还有月亮
喂养康定,就是喂养人类
人类的一切都是等号
茶等于马,药等于布
汉子等于女人
算计等于宽容和豪爽
这里是集市,现在
让我们在集市里肯定:
刀鞘里伸出的都是手
手掌与手掌,一样大小
我流着眼泪望西看
我看见了什么?
四川和西藏,压在
驮马的两肋,如此沉重
皮一旦磨破
经文,就会汩汩流出
茶和药和马,以及
藏民和汉民和回民,以及
贡嘎雪山和塔公草原
统统加起来,就是一首情歌的
全部分量
雪山和草原,就是
康巴汉子和康巴女人
汉子和女人啊
你们走动,就是马
你们坐下来,就是茶叶
而你们唱起来的时候
全世界的玫瑰,顿时
会被异性抢购一空
哦,康定,康定
天下货物,进仓和出仓
风雨和阴晴
都是康定
天下情歌,起点和终点
上游和下游
都是康定
折多山,折多河
折多河你不容易,你每一寸
都呈现煮沸的状态
我看见十万匹白马挤成一团
哪里是马鬃?哪里是马尾?
折多山要派出这么多驮马去滋养康定
肯定有它紧急的道理:
康定的张家要喝折多河
康定的李家要喝折多河
没有折多山流出的水
张家和李家之间
怎么受孕?
折多山早就领悟了
全世界的爱情都在康定
一座溜溜的城
在溜溜的月夜里,必须
剔透晶莹
遍坡的青冈、柞丛和小叶杜鹃
你们是折多山的泪袋
折多山为爱情哭泣的时候
你们就飘舞起来
舞成马鬃和马尾
天下所有的爱情
都由河流滋养
所有的河流都是山的感情
折多山喜极而泣的时候
天下的善良,就开始
互相受精
天下最多情的,是
那样的一对男女:
一个姓张
一个姓李
一个叫大哥,一个叫大姐
他们一直住在折多山下
包括他们头上的那轮月亮
他们的溜溜的户口
都在康定
塔公寺
阿多喇嘛,这是一次重托
我双手合十,托您在玉佛的瞳人中
点燃五碗酥油茶
请您向东看
杭州湾有我病中的母亲
西风吹起的时候,我想
佛的欢喜
就会向东出发,哦
从来没有哪一刻
能让我如此相信旅程
传说文成公主的随员抬佛过此
六抬玉佛突然沉重
犹如大山生根,人们说
既然玉佛欢喜这个地方
就且留下吧
“佛欢喜”的音译,就叫“塔公”
亲爱的阿多喇嘛,你让我明白
佛的七情六欲,在唐代
就有如此强烈
那么就让五盏火苗祭动西风吧
佛爷,请您今天就出发
您认识杭州湾
那个方向还有个普陀山
您的下属早已在那儿打了前站
我很高兴佛欢喜我的祖国
包括我国度里的一切病人
佛愿意在这里生根
是因为这个国家的宽广的脊背
需要拔拔火罐
这个国家有草原的寒气
也有平原的湿润
还有我的母亲
她眼睛里现在已经亮起五朵火焰
甚至,那些火焰已经开始晃动
西天的风已经到达
我母亲甚至知道
风里的每一粒沙
都是佛痣
丹巴县,藏羌古碉
深夜,狂锣大响之时
真是你,收藏了妇孺的惊呼?
大山向阳的坡面,这一百多座
高耸入云的烽火台
真是男人身上
最坚硬的部分?
男人躲进了自己的器官
窄小的窗口是他们的眼睛
窄小的眼睛是一支支
带毒的箭镞
生存是一种挣扎
挣扎是一种沉浮
土地不安全的时候
就立即拔节,向天空求援
世间真正的力量,皆在雄起
此刻我正在作现场踏勘
我发现器官已经被掏空了
里面没有女人
也没有孩子
只有一些历史故事,掺杂着草屑
由小鸟衔进衔出
这是关于一个民族繁衍的故事
这个民族绝顶幽默
采用卡通的形式
为我们作雄壮的展览,并且豪迈地
借横断山脉
作为臀部
雪山感觉
一见我爬上雪坡
雪就簇拥而来,亲切万分
爬上我的小腿肚
而雪山,从四周一齐拉手
为我跳起锅庄
头一回感觉到自己是一朵花
一朵雪莲
又感觉到自己是一颗太阳
一颗白色的太阳,瞬间
就能把四山镀成银色
本来想把自己形容得渺小一点
但眼下我实在是一颗太阳
无法谦虚
鞋还在脚上
但是雪山成了我的袜子
我真是一座伟人的雕塑么?海拔四千五百
我大吼一声,最远的那座四姑娘山
可能已经开始雪崩
光线由我的左心室直接发出
这没有疑问
只要运行到了这个位置
谁就是太阳了
现在,让我高唱一曲颂歌
献给自己,这不过分
但是单调的嗓音
总像是哀乐
于是,全世界举丧
这也是伟人的感觉
漫天皆白
美中不足的是
远处总盘旋着一只黑鹰
想送来一粒污点
三星堆遗址断想
不来四川,不知道一个“蜀”字
竟与“蚕”字勾连
走进蜀境,就是走进
蚕的眼睛
我的家乡的美丽
就是蚕丝惹的祸
四月,蚕匾就开始晃动
太湖漫堤
钱塘涨潮
浙江每年成蛹
张开美丽的翅膀
今天,我愿举出越人的口音来作判断
蜀人起源,取“东南濮越说”
我相信那条耐心的蚕,一定是
顺着纬线横爬过来的
爬到四川,突然昂起头
双目直瞪如蜀
玉璧作证,玉锥形器作证
我早就在我家乡的良渚遗址里
相逢过这种玉制品
玉是石质的蚕,是玉在爬行
我也不反对“羌人说”、“土著说”
蚕也有许多脚呢
蚕走出茧子,就是龙
我们都是从同一个茧子里挣扎出来的
我们身上的衣服,是茧子的碎片
祖国啊,凭一根北纬30度的纬线
你就把浙江和四川,织成了
同一个茧子
第几场雨下在昭化古城
这是第几场雨
下在昭化古城?
是刘先主的泪
还是张飞夜战马超之后,战袍
抖下的汗?
三百七十位县令各有各的苦处
他们先先后后的泪,全是
县衙庭院里,叶上的露滴
这是第几场雨
下在昭化古城?
我看见新修的石板路上,滚动的
全是县旅游局的算珠
我把伞收起来,仰脸
让这场雨,直接
成为我的泪水
可以有三百七十滴
我需要跟历史接通,我有
太多的心事
金沙遗址
可以打磨一点儿玉件互相炫耀
可以用象牙贿赂上天,可以
坐在粗大的榕树根上
交换爱情和猎物
可以这样生活,并且
这样地,提高生活指数
有木头的房子住
有骨针缝纫袍子和裤子
野猪嗥叫的一刻
是开饭的信号
把石头穿个洞,吊上树杈
咚,打击一下
这个声音
是所有声音的母亲
那个石人跪像,是用来
证明一场战争的
手腕上,雕刻一点绳索的印痕
这种游戏,现在也有
游戏名:阿富汗,或者
伊拉克
总之,幸福指数
跟现在没有什么不同
空气和水,可能更优良一点
那个傍晚,涤纶丝厂和农药厂
都还没有动工
成都“辛亥秋保路死事纪念碑”
一列火车停在了这里
火车头突然翘向天空
大团大团的云朵,这般清澈
是火车头还在吞吐吗?
1911年,辫子兵又开枪又开炮
成都血管破裂,全川痉挛
至今,我耳边仍有四川的悲号
那颤音,不是火车汽笛,也不是川剧高腔
川督赵尔丰下令“不准收尸三日”
这就叫满街血迹,提前凝成子弹
清军急从武汉入川,武汉空虚
武昌的砖墙,乘势变换成中华民国的面孔
四川的“变脸”绝活至今风靡
窃以为,与“辛亥革命”有直接关联
火车的汽笛已经在很远的地方了
我发现,天上云朵依旧新鲜
现在下雨了,云朵破裂,终于
碑座下汩汩流淌的,不是血迹
都江堰的李冰
为一个精美的治疗方案
李冰苦思八年,他一直
举着高高的油灯,举着拳头大的心
他张开十指的时候,就用血
抓摸川西的每一座山岩
他说,那个叫岷江的腰间挎刀的凶汉
真的叫蜀地百姓受苦了
他说,他再不允许这汉子匪气满脸
不必问李冰是如何把一条河流
牵上手术台的
总之,医疗方案敲定了
名称就叫做“都江堰”
请打开太阳的无影灯
通知星星,尽量不要眨眼
现在,金属的医疗器械在李冰手里叮当作响
这些凿子,这些铁钎
现在,李冰身边的助手
是民工二十万
秦昭王选择李冰没有选错
李冰选择岷江也是目光很尖
而岷江从此选择四川建功立业
叫五谷成为饭碗
叫石头开出花瓣
叫一座平原成为伟大的国库
叫一座国库成为伟大的平原
金灿灿的蜀郡,终于,让秦国
气色好转,横扫天下,让中国历史
从此,分为上篇和下篇
对于一条大江来说
这只是一次小小的手术,对于
一个国家来说,这只是一条小小的江河
然而对于人类的疗伤而言
这是一个惊天动地的医案
李冰走下手术台的时候,长嘘一口气
这次手术,他用了十八年
对于李冰的思念,中国百姓
则用了两千三百年,至今
我们还思念那些叮叮当当的声音,思念
一个人与一条大江的因缘
思念一个民族的历史
思念一座鸟语花香的平原,我们通过
祭庙与香火
通过广场与塑像,通过
每年“放水节”上,那一声声
像水流一样狂放的呼喊
也许是习惯了
生活在水的声音里
今天,我泪流满面
我脸上的水珠是这么晶莹
那当然就是从雪山下来的
当然是通过那条
在两千年前就改邪归正的岷江,通过都江堰
夜宿“九寨天堂”
不要告诉我,这个巨大的
水晶一样发亮的蛋壳
是一家酒店,不要告诉我
这巍峨的羌堡,森林,这河,这街
都是酒店大堂的零件
你告诉我这些,会把我一脑袋白云
搅出蛋壳,搅得很乱
也不要告诉我,瘦削的云杉
以及那只山腰的鹰
一直等在我阳台的外面
不要告诉我,那一架一架望不到头的
水汪汪的梯田,正规名称
叫做室内温泉
让我静静地收拢伤翅,今夜
蛰伏,并且将温泉
汩汩地,引入血管
让我的呼噜变成诗韵
流进隔墙的山泉
我的命运是一根破损的羽毛
精致的抽屉和镜框都不是我的归宿
只有风扇上的那些厚翼
才会陡然使我感到温暖和安全
因此我注定跟你只有一夜情
次日清晨,必定互道平安
又来北川
又来北川
一丝空气跑出来告诉我
遗骨,还留在地下
难道天地磨牙之后,要长长久久
留一些残渣?
瓦砾上是清明痕迹
这个短暂的节日,在这里
不得不365倍地放大
半截红蜡烛,开出了红花
半截白蜡烛,开出了白花
地下有一个社会
地下有半城繁华
地下凝固了一个时刻
一个时刻凝固了老人、兄弟、姐妹、娃
我看见一条野狗静悄悄跑过
先嗅嗅几根钢筋,又嗅嗅几片碎瓦
这条狗原先并不是野的
现在,哪怕野了,也在
忠于国家
新北川已经在不远的地方耸立了
你们流泪的亲人和邻居,有了新家
地质,有了二十四小时的监测
房屋,已像经典诗句一样,不会散架
而你们,我只能委托渗入地下的秋雨
为你们捎话,我的
中国西部的乡亲,你们
就守着“老北川”三个字吧,我们
阴阳一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