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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元朝下的遗民生活

王应麟学术评传 作者:钱茂伟 著


第二章 元朝下的遗民生活

儒士也称士大夫,是通过科举产生的一个新兴的社会集团。两宋以来,它完全取代了魏晋以来的门阀贵族,成为主宰中国社会的主要力量。南宋的灭亡,少数民族的入主中原,使得南方士人的政治地位一落千丈。出于民族气节,他们不能与蒙古政权合作,但传统的入世观念,实际的生存发展需求,又迫使他们不得不走入世之路。在这种矛盾心态中,南方士人经历了由隐居而逐步入仕的人生之路。王应麟祖孙三代的历史,正好是一部元代宁波士人历史。通过他们三代行迹的考察,可以一窥当时南方士人与政府间由排斥而逐步合作的历程。王应麟在元朝的遗民生活时间不短,但留下的晚年生活记录较少,笔者只能根据一些作品完成时间,给予一定程度的还原。

一、王应麟的遗民思想

1.成为遗民的王应麟

德祐二年(1276)正月,元军入杭州,皇帝出降,南宋灭亡。二年三月,元军兵临庆元府,百姓惶恐不安,地方官员一时无所措手足。宋沿海制置使、庆元知府赵孟传等声称要坚守城池,以死殉国。兵临城下之际,进士袁镛前去查探敌情,不幸被元军俘获。袁镛大义凛然地怒斥元军,拒绝劝降,惨遭元兵杀害。赵孟传、谢昌元接受了元使虎都铁木禄的劝谕,“献版图,迎降关”,且摆酒慰劳元军将领。元军进占庆元后,地方秩序很快得到了恢复,“安堵如故”。这样,元军比较顺利地占领了庆元全境。至元十四年(1277),元政府正式改庆元府为庆元路总管府,隶属于江淮行省(后改为江浙行省)。庆元路总管府的设立,标志着元统治在庆元的正式确立。此后,文天祥诸人继续抗元斗争,又坚持了三年左右。至祥兴二年(1279),南宋彻底灭亡,全国一统。这一年,是元世祖至元十六年。

南宋人是蒙古人最后降服的人,被称为“南人”,政治地位最低。南宋人成为蒙元人,在当时汉人情感上是相当难以接受的。因为,这是民族政权之间的更替,而不是汉族内部政权的更替。宋朝不断在士大夫群体中宣传的忠孝节义观念,至此时开始起实际上的作用。面临着国破家亡,士大夫按照忠孝节义观念,只能接受旧王朝,而不能接受新王朝,尤其是一个异族的新王朝。杨守陈六世祖杨珪为宋末元初遗民,南宋灭亡以后,以世为宋臣,义不仕元,作《咏史诗》,有“耻为肤敏士,宁作殷顽民”之句。临终前,要求子孙不能出仕,称“我家世仕宋,沐恩厚,不可以背旧主,臣新主”。结果,子孙守其遗训,没有人入元版,家谱中确实也没有做官记录,后人称为“镜川之杨,执义不仕”。如此,元初,出现了一批遗民。“甲族鼎贵,莫盛吾里,甍栋接耀。郡守丞监,官议婚对,未肯齿拟。华腴争高姿,庾悦泽可爱。念遇大变故,困辱不自完。业无依归,贸贸以死者多矣。”南宋时代以等级自居的宦族,到元初成为没有权力依托的平民家族。“四海衣冠遭时艰虞,至于暴骨原草者多矣。予与正仲偷生岩谷,稍寻笔墨倡酬以见志,斯又不幸之幸欤!”新旧王朝更替,衣冠之族重新洗牌,宋朝士大夫舒岳祥、刘庄孙辈能生存下来,过着遗民生活,已经是不幸中之大幸了。

德祐二年,王应麟54岁。旧王朝灭亡了,本已回家“待业”的王应麟,更没有了复出的希望。新王朝是一个蒙古族统治的王朝,作为一个深受儒家民族气节思想影响的汉族士大夫,自然不肯出仕新朝。如此情况之下,王应麟只能“失业”在家。王应麟的家,后人称为王家府,或“王尚书第”,就在鄞县县学前(今宁波市区县学街第一医院后面)。第前的街巷亦称“王尚书第巷”或“王府巷”。1927年,改名念书巷。昔时与念书巷相连的还有一条小巷叫“白鹤巷”,以白鹤庙得名,庙祀文昌,相传为王应麟建。王应麟杜门不出,“深自晦匿,不与世接”,过着低调的东南遗民生活。王应麟在元朝生活的时间共有21年,应该说时间是比较长的。

2005年立的“宋硕儒王应麟故里”纪念碑

(今云石小区内)

王应麟退休以后,其家庭生活靠什么费用来维持?这是一个让今人颇为好奇的问题,可惜留下的资料相当少。《浚仪遗民自志》称“自其初命,至朝请大夫,赐服金紫,鄞县开国伯,食邑九百户,此其封阶也”。所谓“食邑九百户”,本是一个荣誉称号。旧王朝灭亡了,新政府自然不可能替王应麟埋单,如此王应麟成为一个没有固定收入的人。王应麟晚年招收个别学生,可能有点学费。当然,也应有一些田土。总的看来,晚年王应麟的经济水平已经沦为平民阶层。

2.王应麟的遗民思想

成为遗民的王应麟,其心态是如何的?留下的资料不多,我们只能根据点滴的资料,加以勾勒。

要求爱国。《史记》载夫子之言曰:“夫鲁,父母之国。国危如此,二三子何为莫出?此夫子之训也。”管幼安如郭林宗,天子不得臣,诸侯不得友。苏文定(即苏辙)赞之曰:“少非汉人,老非魏人,何以命之?天之逸民。”北宋建隆初,诏五代时命官投状叙理,复命之。郭恕先诗云:“为逢末劫归依佛,不就新恩叙理官。”王应麟十分肯定,称:“飞龙在天,利见大人,而犹不屈,其志如此。”坚持原来政治气节,不做新朝之官,这正是遗民气节的表现。“成都石经,孟蜀所刻。于唐高祖、太宗之讳,皆缺画。范鲁公相本朝,其《诫子侄诗》曰:尧舜理日,深泉薄冰。犹不忘唐也。”由于王应麟本人的遗民思想,而对前人有着独到的理解,如屈原《离骚》将楚王称为“哲王”,司马迁称“王之不明,岂足福哉”,王应麟称“此非屈子之意”。在王应麟看来,“以楚君之暗,而犹曰哲王,盖屈子以尧舜之耿介、汤禹之祗敬望其君,不敢谓之不明也”。这样深度的理解,只有王应麟这样的人物才能做到。

期望元为人所灭。“秦庄襄王元年,灭东周。三年,始皇立,而柏翳之秦亦灭。二世元年,废卫君,是岁诸侯之起者五国。三年,而秦亡。然则灭人之国,乃所以自灭也。”“秦《诅楚文》作于惠文王之时,所诅者楚怀王也。怀王远屈平,迩靳尚,而受商于之欺,致武关之执,非不幸也。然入秦不反,国人怜之,如悲亲戚。积怨深怒,发于陈、项,而秦亡也忽焉。六国之灭,楚最无罪。反尔好还,天人之理也。(楚)南公曰:楚虽三户,亡秦必楚。吁,秦诅楚邪?楚诅秦邪?”灭人之国,乃所以自灭,这是王应麟相信的自然规律。

坚持信心。“凡百君子,各敬尔身。胡不相畏?不畏于天?荆公谓:世虽昏乱,君子不可以为恶。自敬故也,畏人故也,畏天故也。愚谓:《诗》云周宗既灭,哀痛深矣,犹以敬畏相戒。圣贤心学,守而勿失。中夏虽亡,而义理未尝亡;世道虽坏,而本心未尝坏。君子修身以俟命而已。”这是元初汉人的希望之声。汉人政府亡了,但汉人文化传统仍存。世道已坏,但道德不能坏。最后一段话,无疑是在号称汉人,坚持儒家文化,最后一定能取得胜利。这是一个在人生、民族历史黑暗进程中摸索的学人发出的声音。前人处于“事前之暗”状态中,后人处于“事后之明”状态中,两者掌握的未来发展信息不对称,王应麟有如此坚持实属不易。

坚守气节。“守孰为大?守身为大。有猷有为矣,必曰有守;不亏其义矣,必曰不更其守。何德将叹习曰:入时愈深,则趋正愈远。以守身为法,以入时为戒,可谓士矣。”李诚之(1153—1221)对真德秀说:“笃信好学,守死善道。此吾辈八字箴。”这也是王应麟坚持的做人原则。强调低调为人,“不求人知而求天知,处困之道也”。北齐魏长贤曰:“王室板荡,彝伦攸。大臣持禄而莫谏,小臣畏罪而不言。虚痛朝危,空哀主辱。匪躬之故,徒闻其语。有犯无隐,未见其人。嫠不恤纬,而忧宗周之亡;女不怀归,而悲太子之少。况委质有年,安可自同于匹庶?其言凛然,可以立懦夫之志。作史者,以魏收之族,与之同传,兰艾混殽甚矣。长贤,征之父也。”此处肯定魏长贤气节。“杨绾《赠官制》云:历官有素丝之节,庇家无匹帛之馀。史臣谓:当时秉笔者无愧色。”肯定杨绾的一生清廉,正是王应麟自我清廉思想的反映。尤其肯定历史上的遗民气节。陶渊明《读史》述夷齐云“天人革命,绝景穷居”,述箕子云“矧伊代谢,触物皆非”。颜延年《诔渊明》曰“有晋征士”,与《通鉴纲目》所书同一意。王应麟以为“《南史》立传,非也”。所谓立传非也,是指将陶渊明列为南朝宋人。王安石《伤杜醇》曰:“隐约不外求,耕桑有妻子。藜杖牧鸡豚,筠筒钓鲂鲤。”《吊王致》曰:“老妻稻下收遗秉,稚子松间拾堕樵。”王应麟指出:“二人,四明乡先生也。固穷守道如此,今人知者鲜矣。利欲滔滔,廉耻寥寥,孰能景慕前修哉!”这种心态,正反映了王应麟晚年的遗民节士心境。

重视修身,忽视身外之物的追求。隋朝人江总(519—594)《衡州九日》诗“聊以著书情,暂遣他乡日”,将著书作为生存方式,正是学者的态度。刘元城(1048—1125)晚年闲居,有人问:“先生何以遣日?”刘元城正色曰:“君子进德修业,惟日不足,而可遣乎?”进德修业,只担心时间不够,这自然也是王应麟思想的体现。精神追求高的人,自然不存在时间难打发的问题。袁燮(1144—1224)是王应麟尊敬的乡贤,他的精神追求高于物质追求,曾作《是亦楼记》,认为“人生天地间,所欲无穷,必求所以满足其欲,非道而取,何所不至,养其小而失其大,沦胥不仁不义之域,岂不哀哉!”王应麟摘录其中要义曰:“直不高大尔,是亦楼也。以至山石花木、衣服饮食、货财隶役,亦莫不然。至于宦情亦薄,曰:直不高显尔,是亦仕也。凡身外之物,皆可以寡求而易足,惟此身与天地并,广大高明,我固有之,朝夕磨厉,必欲追古人而与俱。若徒侪于凡庸,而曰是亦人尔,则吾所不敢也。”对“是亦楼”命名的解释,正合王应麟的精神追求。

隐居之人的边缘化。王应麟理性成分足,所以可以做到低调入世。晚年不出门,读书治学,自娱自乐,正是其性格的写照。“袁公(桷)后仕元为显官,名称海内。戴公(表元)文亦传于时。阆风(舒岳祥)、南山(陈寿)与先生(刘庄孙),皆自谓宋遗人,不屑仕,故文行虽高,而不大彰著于世,传而知之者,惟邑人而已。”在古代中国这个强国家弱社会中,与朝廷合作,就可能进入权力中心群体,获得当世之名;而不与朝廷合作,只能成为隐居群体,落入权力边缘群体。当时南方士人,面临的就是这种二难选择境地。王应麟为首的东南遗民群体,只能过着隐居的边缘人生活。

倪思(1147—1220)曾作《三戒》,称:“不妄出入,不妄语言,不妄忧虑。”王应麟觉得此人生格言有理,于是加以收录,这也正反映出王应麟的自我保护意识。

  1. (清)万斯同《宋季忠义录》卷八《袁镛传》,张寿镛《四明丛书》第二辑,第7册,台北:新文丰出版公司1988年。
  2. (明)王演《慈溪县罗府君嘉德庙碑》,见光绪《慈溪县志》卷五〇《金石上》,《中国地方志集成》,上海书店1993年。
  3. 乾隆《镜川杨氏宗谱》卷中《处士》,天一阁藏。
  4. (元)袁桷《清容居士集》卷三〇《海盐州儒学教授袁府君墓表》,《四库全书》文渊阁本。
  5. (宋)舒岳祥《阆风集》卷一《停云诗并序》,《四库全书》文渊阁本。
  6. (元)黄溍《文献集》卷八下《前承务郎王公墓志铭》,《四库全书》文渊阁本。
  7. 《困学纪闻》卷六《左氏传》,第148页。
  8. 《困学纪闻》卷一三《考史》,第269页。
  9. 《困学纪闻》卷一八《评诗》,第345页。
  10. 《困学纪闻》卷二〇《杂识》,第365页。
  11. 《困学纪闻》卷一七《评文》,第321页。
  12. 《困学纪闻》卷一一《考史》,第235页。
  13. 《困学纪闻》卷八《小学》,第183页。
  14. 《困学纪闻》卷三《诗》,第62页。
  15. 《困学纪闻》卷八《孟子》,第176—177页。
  16. 《困学纪闻》卷一五《考史》,第300页。
  17. 《困学纪闻》卷一《易》,第21页。
  18. 《困学纪闻》卷一三《考史》,第275页。
  19. 《困学纪闻》卷一四《考史》,第283页。
  20. 《困学纪闻》卷一三《考史》,第272页。
  21. 《困学纪闻》卷一八《评诗》,第347页。
  22. 《困学纪闻》卷二〇《杂识》,第364页。
  23. (宋)袁燮《絜斋集》卷十《是亦楼记》,《四库全书》文渊阁本。
  24. 《困学纪闻》卷一七《评文》,第329页。
  25. (明)方孝孺《逊志斋集》卷一二《刘樗园先生文集序》,《四库全书》文渊阁本。
  26. 《困学纪闻》卷二〇《杂识》,第36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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